风青蘋走在前面,持剑鞘拨开密密的草,时不时驱着毒蛇虫蚁,领他们三人走出函山。
山路陡峭,加之草路更加湿滑,时不时有哎哟惊呼之声,另有拉扯扶助,才帮着走下去。
沉默无言。
季恪心中有创,不想提起往事;封释,那年不过七岁,能记得个什么?苏牧云也觉着气氛诡异古怪,抱怨两句便也没了声;只有风青蘋,反而疯疯癫癫的,拨着草在前面走,时不时回头问他们一句,“风沧澜为什么不过来?”
一直等到太阳渐渐西去,月亮攀起,勾在树梢。
天已经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全凭耳力听脚步声,四人才算没走散,狼嚎渐渐响起,草丛中闪过绿莹莹,阴森森的兽目,其中闪烁着饥饿的贪婪。
苏牧云刚要拔出猎星。
季恪比他们快了一步,自恪出鞘,剑气相逼,有刷拉拉的草茎折断声,紧接着就是小兽的哀嚎,吓退了不少野兽。
“你们都不要出手,若力太过,难免让这畜牲垂死挣扎;若力不足,让它们有反扑的机会,也很麻烦。”
季恪说着,将自恪插回了封释背后的鞘中。
等到下山时,天边已露出灰白色,并渐渐转为鱼肚白,隐隐有一缕红光,日已将出。
风青蘋给他们指了条路,那小径荒芜,杂草乱生,看着没多少人涉足过,“就送到此处了,替我向师兄嫂子以及师弟师妹们问好,并向师尊请安。”
季恪默而不语,头都不点一下。
封释也无言。
空气中又是静默一片。
苏牧云脑子一热,“好!”
于是风青蘋走了,一点红裙影儿消掩在翠林中。
季恪与封释仍旧不说话,黎山满门现在只剩下海上飘着的孟绮妍与心性全变的季恪两个。
——
风青蘋回了山上,也没敢往深处去,因为清早有觅食的山魈,
她找了山腰处一块平坦青石坐下,走了一夜,难免疲倦,顺势就靠在了身后的峭壁上,清凉微湿,还有青苔地衣贴着脸。
她有一些晕乎乎的了,仔细算来,也有一日半未进水米,却不觉着饿,山风清爽,吹得她倦意少了几分。
这条山路,这条山路呀!
风沧澜领她走过两次,于是她记住了;风沧澜教她习剑法,她也记住了;风沧澜为她取名作青蘋,还送了自己的姓,她更是好好记住了,他二人的名字出自同一句了!
风沧澜走前千叮万嘱,你可要在此处等我,万万不能下山去,若有歹人来扰,便给他们打下去!
等着我,我回来领你见师尊去!
风青蘋记得牢牢的!
这山上也有寒来暑往,她看着日又升起,月又落下,星星坠到黑夜里,又散在黎明前,数着草木荣枯又几回,却不见她心念的那个人。
风青蘋又有些怨怼了,风沧澜怎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成了负心汉?在外边娶妻生子了?
有山猫攀岩过,惊了风青蘋一个哆嗦。
她清醒了。
她想起来了。
风沧澜?
风沧澜好像是,好像是死外边了。
哦,对!
他确实是死了。
就是这样。
风青蘋头脑昏昏,勉强明辨出自己如今不适合赶路,于是只能坐下,想着等会休息好了再走。
她一闭上眼,便有抹执剑的影子,你听!你听那笑声!
“我缺个伴儿,谁知道我师尊听我师弟的胡言,就让我来这儿了!我在这里无亲无故,孤单的很!
既救了你,你陪我住两年呗!
不会让你端茶送水,擦桌抹凳的!你给我当小徒弟呗!我教你剑法!
我?我是谁?
我是大侠!当世名侠!
我叫什么?我叫风沧澜!”
她无牵无挂也无依无靠,跟着风沧澜来了这山上。
风沧澜总是有些油嘴滑舌,不正经的,跟她说这口洞穴是神仙洞府,还认认真真拿剑在上面刻了府名。
风青蘋埋怨他不干正事,都不知道将洞口那些乱枝错杈砍断一些。
风沧澜摇摇头, “堵住呀,野兽夜里跑进来怎么办?”
“你不是大侠吗?你的剑连几只野兽都打不过?”
风沧澜总有一片歪理邪说,“我的剑只斩恶人,不斩野兽,因为佛法有云……”
他从佛法扯到道家,又从道家聊到儒学,吹得天花乱坠,却绝对不去修理洞口外的枝丫。
风青蘋怀疑他跟在人牙的手下救自己的那位大侠是两个人了。
风沧澜不仅自己扯歪理,他还想教会风青蘋,尤其是在两人互明心迹之后。
风沧澜每一日都教她,“如果我们俩吵架了,你须得等我低头哄你,你是我心尖尖上的第一人,绝对不可委屈了!”
风青蘋被他闹得脸红。
他却还要说,一根舌头能把死人哄笑了,何论当时风青蘋一个小姑娘。
她每每都要被弄得低头伏脸,不敢抬眼。
风沧澜创了春芳剑法,说是濡慕风雅,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还问要不要改作青蘋。
风青蘋坐在石头上拿果子砸他。
他却一把接住,咬了一口,果汁酸多甜少,津得牙软,“好酸啊,你会不会摘?”
“我不会?嫌我不会,你去摘呀?”
“好哇!”
这山脚下有一个村庄,闭塞穷苦,周围又是天险。
只有他二人时常相伴去外面买些吃食,药物,布匹,勉强做救济。
风青蘋在这边守了十年,眼看着这个村庄从四五十人变得只剩十几口子人,还俱是老残,马上就要绝了。
风沧澜被他师尊罚到这函山之上,日日都在练剑,好精进剑法,除此之外,手头还有一枝昔枝木,原本是要自己刻做簪子束头发的,如今忙里偷闲,又是日晒,又是火灼,拿清早舀的第一瓢山泉水去浸,细细磨出了一只镯子。
送与风青蘋。
风青蘋想着烧点热水时,才发觉那葫芦剖开的大瓢已经被摔烂了!
嘿!这个傻子高兴昏了头!
她有些怒意地去兴师问罪,他就把未做好的镯子举到面前,给她形容做出来之后多么美妙,和她手腕多么相衬。
他说,皓腕凝霜雪。
哎呦喂呀!这人说话真是不可信,哪里就做好了呢?还没做好,就跟人说。
她又等了半个月,那被打磨的光滑,无毛刺的木镯子,才终于带到手腕上。
木镯子,她抬起手对着阳光打量。
镯子?
风青蘋不知怎么地,又走到了那种洞穴,仍旧昏沉,不知所向,摸到手腕硬硬的,才有了几分清明。
十年了,思之若狂,只想再一睹故人风采容貌,是不是更胜当年?
那葫芦瓢他到最后有没有再给自己做一个?
她来到曾经的洞口,洞内幽幽冷冷,风沧澜曾经挽着她的手告诉她,这里叫神仙洞府,自然要住神仙眷侣。
风青蘋莫名的生出欣喜,心中还有期待,伸出细细的手指掀起洞口的藤蔓。
“风沧澜,你在吗?”
她的声音在洞内空然回响。
——
离了函山,渐行而草木渐稀,地面也逐渐干裸,人迹不见,周围越发荒寒。
季恪与封释只知道闷头赶路。
苏牧云问,“为什么不说话?说呀!说呀!你俩这样憋出事儿的,说呀,不开心的说!”
当苏牧云昏头昏脑应下风青蘋的话,说“好”时。
封释便料定他没猜出他二人的身份,心下竟有些惆怅,百感交汇,不知所言,听他这么问,便说。
“苏牧云,你好像那得了道以后隐世多年的仙人,千星楼不知道,黎山没听说过,甚至……”
“甚至什么?”苏牧云还是开心的,终于有人与自己说话了。
“风青蘋。”季恪冷不丁开口讲话。
“怎么了?”封释问。
“我又想我二哥了。”季恪道,风沧澜与他最合得来,之前他们七个是定下规矩的,凡师兄弟一起的,有花钱事儿,必是年长者来出钱,封大师兄时常不见人影,他们几个小的都爱缠着风沧澜。
二师兄有钱不说,手里还散漫,几句好话,撒一撒娇,便有许多钱到手。
孟绮妍用这招可以说是百试不爽!
只有一次,风沧澜说,“尊重一些,你都是个大姑娘了,咱们背地里还好些,日后等见了你嫂子,可是万万不能了。”
孟绮妍惊讶,“哪里来的嫂子?”
“等到时候我带出来给你们见。”风沧澜笑得很得意。
“她不愿意出去。”季恪道。
“是啊,所以呢?”苏牧云心中也感伤,“外面将她心爱的人埋葬了,她不想出去,也不想知道。”
他似乎颇有一番感怀,仍旧是忧忧伤伤地说,“好痴情倔强的人……”
“别说了,省力气,等会有山要攀的。”
三人走了两天,歇了一宿,又花一天半爬了座山,山不陡峭,也不高,只是秃的令人发指!
分明石壁石崖,一座荒石山!
有些路在岩缝正中,由细石条搭成的空桥,一步一惊险。
苏牧云都快要哭了,“这山有人吗?”
过了这山之后就更没人了!这山往后面便是乱石滩,偶尔有乱七八糟的石山,你是绝对看不见人烟,看不见活物的。
他们这三天半都在抓岩蛇吃,还没有盐,没有醋,没有油和料酒,腥气十足!给他吃得恶心死了!
“有的。”封释让他忍忍。
季恪仍旧是领路的。
夜间睡觉,那石地又硬又硌,夜半还要被冻醒,寒气浸身,还没吃没喝,真是难以忍耐!
苏牧云嚷嚷,“我们认识不到三个月,你们领我从南跨到北,从东跨到西,不许再撵我了,都不许再撵我了!!!!”
其实在这地方还是有乐趣的。
苏牧云每日都在看太阳西沉,看太阳将岩壁染得辉煌宏盛,还有每晚的星星亮而圆,这些东西美,但是不能当饭吃。
饿呀!
苏牧云饿得满眼飘星星。
第五日,这日似乎是挺平常的,只是左折右转,一块巨石后,便恍然见一座高楼。
似平地忽起,与这荒山格格不入,飞檐翘角坠金铃,但千层垒成楼。这楼依山崖之壁而建,里面隐见灯火光明,十分奇特宏壮。
上前才发觉一块匾额,“千星楼”。
“乖乖,这真是!”苏牧云目瞪口呆。
“知道为什么要叫千星楼吗?”季恪见他惊讶,指着那楼问。
“不知。”苏牧云如实说。
“我也不知道。”封释道。
“所谓千星,指的是这楼上坠的一千个铃铛,看着门上边正挂两个。”季恪指给他们看。
确实,两颗金铃挂在朱门上。
“还有一颗坠在顶上,借出去了三个,封家一个,峒山一个,还有咱们之前见的那个和尚一个。另外还有四个,送给远晴舫了。
总共有六十二层,每一层用上十六个金铃,内里挂八个,外面挂八个。”
季恪道。
“多出了两个。”封释一下子便算出来了。
“对,就当年把铃铛给我师姐吗?那家伙想给四个,结果他师尊不同意,于是他就偷偷给了四个,另外私自铸了两个。”季恪道出这些话时,只觉平平常常。
“六十二层,那得多高啊!”苏牧云惊叹,抬头向上数了数,挺不好数的,但似乎也没那么多层。
“真建六十二层,这山就塌了!”季恪有一些好笑。
“这里只有一十四层罢了。剩余的,不知道建在哪了,千星楼不是只有这栋,还有不同分支布在别处,加起来统共六十二层,这里是主楼,于是只有这个楼有顶儿也有牌匾!”
季恪一下子自己笑出声,“你说他多缺德,旁的没牌匾也就算了,怎么顶儿也没有?刮风下雨,只许自己寻遮蔽,就不许旁人了。”
他这是自说的笑话。
封释略一上前,去看那金铃,金灿灿的颜色,铃口呈喇叭状,向外微开,倒像一朵花,整体还有细纹路,繁复难得。
“走啊,我们不从大门入。”季恪跟他们说不许开门。
“为什么?”苏牧云问。
“从大门走到正堂,我是没啥事,你俩会不会死路上就不知道了。”
“危险你就说危险,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封释后退了两步,到他们二人身边,问季恪,“还不快快带路!”
“好啊,来跟我到这边走。”季恪扭头要指别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