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澧一百二十九年。
阴历七月十五,夜。
【狼王修炼手札·观察篇】
阿雯姑娘认识好多好多蛇。
覃师姐也吃过好多好多蛇。
香甜的玉米是一个个掰的。
晚饭好吃,肉喷香喷香的。
今天的薛兄好像没那么贱。
小师姐又在研究奇怪技能。
起夜如厕风吹屁屁有些凉,
原来人修也会尿不出来尿。
……
厕中相逢的焦、楚二人并肩望月抖了抖,提裤正欲回房,忽然肩膀被人轻拍了下。
……
“注意看,这名妇人叫小吴,旁边是她的丈夫大柳女儿小柳,一家三口背着箩筐正往山顶走。月黑风高,越走人烟越稀少,山路险难,他们究竟去向何方……”
柳家院墙上排开一行脑袋,某一张姓薛的正小声喋喋不休。霍凌霜左右提着两位师弟加入进来,霎时墙头密密麻麻,一数九张人脸。
黑蛇自墙外树梢弹射下来,钻进黑衣少女后领没入颈间消失不见,王扶嬴转头看向众人,眸里一阵流光闪现:
“傍晚吴大娘让阿雯去顶层拿了元宝香烛与麻绳一捆酒一坛,并入鸭栏鸡舍各取两只活绑了装进背篓,灶间缺猪肉半扇、大瓦罐、一把菜刀、三只碗、火折子与花生芝麻小茴香盐巴椒面装在一口陶盆里,一层杂物间少把铁锨、一包鼠药。”
被传音入脑长清众人:……
一时间竟不知说谁变态好。
“院里几株杜鹃花也不见了。”覃少辛回头望望补充。
这是什么混搭?
眼看那三人身影要消失在视野之内,藏剑锋师兄妹三人与薛蘅焦行渊二牛留守村长家,其他几人则连忙翻出院墙跟了上去,将白日所经之路重走一遍。
看来不止阿雯姑娘有问题,她爹妈也大大的有问题。
和蔼可亲的村长夫妻为何连夜携女上山?带着香烛活物凶器毒药生肉调料又是为哪般?
这背后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欢迎加入长清宗,跟随师姐们的视角共同揭开谜底。
……
翌日傍晚。
后山腰,小文村坟地旁。
半人高野草里,俩剑修一蹲一卧。
“撒摸半天,这也没瞅见个人影呐?”白衣女修张嘴不满秃噜,一边抱怨一边目光如炬紧盯坟地。
她端的是不动如山,额上鼻尖却都是汗珠,脖颈衣领也濡湿黏在皮肉上浸湿一片,山风拂来撩动她发丝扫在脸上,霍凌霜挪开几寸,忍着太久没动骤然传开的腿脚麻木一眼扫过她拨开草叶站起身:“师妹若是疲累可以先休息。”
其实不用动也不动的,俩人也不知道较什么劲愣是就这么长在原地似的僵持许久。
看他败下阵来,已经保持一个姿势好几个时辰的覃少辛终于动了动头朝他看来:“废什么话,手下败将。”
她活动了下脖颈耳朵一动目光四处巡梭起来,霍凌霜正说着什么看见她骤然一动扭头叼来只野鼠往嘴里卷,登时瞳孔放大没控制住音量:“师妹我想我们该好好谈……你!你你你怎么还是这样!”
尖牙一瞬暴涨刺穿鼠鼠头颅,可怜的小东西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嘎嘣就去地府报到了,女修一脸清正嚼吧嚼吧动嘴吞掉,瞅见他还是那样大惊小怪夸张样咋看咋不顺眼:“吭哧瘪肚的说啥呢,吃口食儿又碍着你了?”
“你,你简直野性难驯!”
“驯你爹,我天生就这样,像你逼叨叨一气儿兔兔这么可爱鸟鸟这么好看~我他娘早饿死窝里了。”
“那也不该,”他扫了眼她嘴角血迹眉头狂皱目露谴责:“如此荒唐!”
“姓霍的你几个意思?”
覃少辛随口啃了截野草正在咀嚼清口,闻言心头火起:“又猪鼻子插葱装你爹清高相,每次都这样,撩次了又瞧不起人是吧?不成打一架?!”
以前就觉得这人假斯文正经实则老阴阳怪气,现在更是装都不装怼脸开大搁她跟前儿赛脸:“不知道以为这坟堆野草地你家祖坟呢这么着急,吃你东西了管那么宽呢你!”
“如此粗俗,你……”
“你什么你说不明白就少放屁。”
“说我粗俗,”她自上而下睇他一圈目光落在脐下三寸位置忽然挑起一边眉:“行,我俗,也没见你粗哪儿去。”
“你,往哪里看!”青年闹了个大红脸,温润眼眸随侧身动作挪开,眼角都飘片绯红。
女修大获全胜,心情却也并不十分美丽,干脆背过身去继续盯梢不欲再与他纠缠。
讨厌的人闻着味儿都烦!
她竖目直瞪一坟堆,气还没消,碍于正事不好继续发作,心里便怒骂着猞生所知一切脏话,当那坟头三丈草的土包埋的是他,人趴在原地脑子里已经呼啸着冲过去刨棺鞭尸拳砸脚踹。
反正这会儿是空坟不怕冒犯。
霍凌霜平复良久情绪下头,垂眸看掌心方才取出的锦帕一声轻叹。他总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尝试破冰无果,遂也沉默下来。
正此时腰间敞开口的储物囊里忽然一闪,他心随意动召出传讯玉简去看。
“师妹,你看讯……”人没理他,显然负气未消。
“师妹?”没办法,霍凌霜上手去拍她:“覃师妹你先别……”
“说话就说话别扒拉我,霍凌霜我咋才发现你这人欠儿登的呢,你再动手动脚小心我跟你急眼了嗷!”回头看见他递来玉简,她话音一顿神色复杂接了过去。
“王师妹嗷,让我瞅瞅说的啥……”
只有一句话,覃少辛看完一愣,她抛回玉简站起身就往坟地走,一掌轰开那座盯了大半天的坟包满脸不可置信。
“这,啥时候有的?”
霍凌霜跟上来一眼看去,那“空坟”里此刻挤的密密匝匝,他们没等到人,却在阴暗潮湿的坟墓里等到窝扭成一团满地乱爬的黑质白章五步蛇。
彻底暴露在空气里,这群高抬着头的群蛇狂舞着游射而出,犹万箭齐发。
那当然不能叫它发。
霍凌霜扣肩摁住了眼冒亮光的女修抬手挥出道决,金光咒法落地化而成网将其一网打尽。蛇群还在嘶扭翻滚,不过凡蛇,不成气候,困住了就好不费什么周章,麻烦的是面前女修。
“师妹你冷静。”霍凌霜颇为头疼,师妹习性难驯他见识到了,但这些真不能吃。
“撒开!”覃少辛挣脱出来拍拍自己肩膀再望一眼并没动作,她只是本能眼馋,心里却并没有要扑上去进食的打算。
更何况……
想起方才玉简上看到的她就一阵头皮发麻,王扶嬴玉简传讯内容是:
【失踪的婴儿在墓里。】
已知之前丢孩子的通济十村村民是人(现在待定),而眼前所见并非障眼法,这被困在缚生咒里还不老实的小家伙们的的确确是二十多条毒蛇。
所以到底是人丢孩子还是蛇进人窝生了孩子又或者人端了蛇窝蛇跑了恶人先告状?
脑内大工程属于是,委实给她整不明白了。
“那现在怎么说,”她瞅眼“婴儿”们:“也不能就这样给送回去吧?”
“等等吧。”
霍凌霜看了眼天色眸中一片担忧:“扶嬴师妹她们还未下山,情况恐怕不太妙。”
但既未曾求援想来也还好。
覃少辛换只手拿剑道声哦。
一时间气氛居然和谐下来。
两人终于能好好说话,霍凌霜抓住机会问出了埋藏心底许久的疑惑:“覃师妹我们之间是不是有过误会。”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先前她那句“每次”让他觉得不解。
“呵,你居然问我?”覃少辛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再也忍不住,她忽然蹿出八丈远直接跑到另一边去,霍大师兄满心无奈又一头雾水:
“师妹你去哪儿?”他又哪里惹到她了,有吗,没吧,方才说话不是还好好的?
师妹不答,远处只传来声暴喝:
“你憋吵!”
霍·再次不知所措·凌霜:
“……”
那行吧。
看来果然是有误会,这误会还不浅。
另一处的女修心里正漫天飘粪。什么人啊真是,居然还有脸问?
这厮装腔作势功力果然不浅,覃少辛心里愤愤。那品不了细糠的山猪居然还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误会他祖奶奶个腿儿,没当面掐架都是她脾气好,他俩之间梁子可结老大了!
想当年……时间紧任务重,算了,往事不值得再想。
覃姑娘我肚里能撑十艘天品飞舟,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霍凌霜你要死啊!”
覃少辛好不容易心平气和下来扒拉草堆等人来,忽然又被人拍了把肩,顿时邪火上涌口吐芬芳猛一回头:
“说你憋老吐了反仗,又拨搂我嘎哈?”
她嗷了一声又嚷起来,这边霍凌霜正低头收起蛇,无端被噎也不接她话,但等了几息听不到她乘胜追击再骂有些疑惑回头看,却没看见人影。
“覃师妹?”
囊中光芒闪过,他却顾不得看。
“师妹……”
山野静寂,风响丛生。
荒草萋萋,月隐无星。
举目四望不见一人,耳畔却突然传来丝凉意,纤细影子叠在他身后,霍凌霜莫名好笑回头:
“师妹你怎么……”
笑早了,没有师妹。
他瞳孔猛然放大,面前是一张比他脸大的尖吻管牙血盆口。
腥风扑来,伏苍一剑骤出直刺了过去,霍凌霜矮身一避到那东西身后迎长剑入手,那怪物扭身再朝他扑来,他厉目电出一剑倒斩不中二剑横斩过去紧接劈砍,铮的一声爆响传来,剑气终于伤到那怪物实处。
那怪物人立起来高近十尺,粗壮尾部横扫过来却还有许多盘地部分。此时尖鳞炸开嘶叫着凄厉痛啸一声,蓄势待发弹射起步的飞游身法动作却仍未凝滞半点,瞬息近前的毒牙在暗夜里淬着寒光森冷逼人,他竖剑当前正待迎战,那无限逼近他黄曈倒竖着满是冰冷的怪物却反将身一扭突然贴地往他旁边窜走不见。
覃师妹!
霍凌霜急跟几步无奈停下,身前是一处断崖,瘴气弥漫着遮目扰神,他并指点额甩手一道神识祭出,捏了个闭气诀就纵身往下跳去,很快在这断崖处消失不见。
不多时,几道人影倏忽落下。
自山上追踪疾奔而来的三人刚至此地,一马当先的王扶嬴突然停下迎风携过一丝金光,她紧握这缕光丝喝住了还要前进的二人,眸光两转间几人便明白了方才发生何事。
罗昀芷赵舜华齐呼:“是他,他要做什么!”
王扶嬴旋身便走:“不必再追,回柳家!”
二人焦急对视一眼便提气上剑紧跟而去。三人分息不停一路冲回村子,只见村长家院子里许多人围成圈,男修住的那间屋子灯光大亮房门半敞。
“发生什么事了?”
长相老实憨厚的跛脚村民从门外探进头,他身后附近村民浪潮一样都涌进来,挤得小小院落水泄不通,赵舜华罗昀芷应付众人往里挤,王扶嬴径直飞身踏空朝二层正中去。
冲进室内果见空无一人,回身大步踏出正要外去,却踩到张大概是被开门时风吹落的纸,她挪开脚垂眸看去,是首未写完的诗。
她拾起来指腹沾字摩挲了下,罗昀芷进门来环视半周,见她拿张纸上前来看,眼光扫过还未看清内容,却见师姐忽然反手将这纸收入储物囊中。
她回头,方才见过的眼熟村民正站在门边,他神情惊惶满头大汗:“仙子!快来看看你们师弟!他伤的厉害血止不住,怕是不行了!”
他话落就扭头走,身形踉跄迟缓,佝偻背拖着条瘸腿。
两人立即跟上出门去看,王扶嬴出屋前扫了眼桌上,满桌都是未动菜肴。
一支蘸饱墨尖端还湿润着的笔却突兀的端端放在木桌之上。
……
事发突然,村民们惊惶不安挨挨挤挤站了村长家满院。
村长一家不见踪影。
院中躺着的是焦行渊,化成原形肚腹似被利器破开,这会儿正大敞着豁口肠出血流,身下土地一片泥泞,上手一摸,狼已经凉透了。
赵舜华怔怔不敢上前。
小师弟焦行渊,死了。
不,这不是真的。
发生了什么?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人,还一起吃了宴,怎么说走就走了?
“师弟……”
“舜华,你冷静点。”
罗昀芷亦是难掩痛色,看她这般失魂落魄于心不忍:“师弟已经……去了,让他安息吧。”
“住口!”
赵舜华突然被这句话刺激到了神经,骄傲的公主殿下凛然气势一瞬全开喝止她的话。她满目剧痛,泪光闪烁着厉声朝她嘶吼:“冷静!你叫我拿什么冷静!”
她直指那尸体颤声质问:“那是我师弟,不是你的!他死了,你说的轻松,你叫我怎么冷静!”
罗昀芷低头垂泪不言。
村民还在院中议论纷纷,赵舜华含恨看着,突然发了狂似的驱赶众人:“出去,都出去,走啊!看什么热闹?死人了都高兴了是吧!滚啊!滚!滚!”
众人看她癫狂无状已然疯魔纷纷害怕退走,人潮终于散去,柴扉被拍到墙上叮咣大响。
女修站在门外,用尽全力嘶吼着驱赶闲杂人等,她面目狰狞青筋暴起,眼睛却红的骇人。
沉夜下乌林中飞出成群枭鸟俯冲而来落在院周树上,这些食腐的鸟儿垂涎着院中横尸的血肉,冷漠森然不怀好意的叫声声声入耳,赵舜华这才像被唤回了魂般突然惊醒,哆嗦着匆忙回身往院中走,身形不稳差点栽倒,她扶着门框站定,强压着情绪抬脚跨了进去。
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快步走到那血肉模糊的尸骸前,蹲下,突然嫣然一笑倾身捧起散落在地的肠子定定看。
“师弟,你醒醒啊,”她颤抖着满手鲜血,很快血液顺着肠子浸染了她的衣袖、胸口、整个上半身,她仿若不觉,颤抖着笑着将肠子往那血肉缺口填去。
“你别吓师姐啊,师姐给你安回去,你快起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醒醒啊师弟,你看看我!”
“师妹。”
“醒醒,嗯?你快起来,起来啊。”
“舜华师妹!”
“师弟你醒醒,醒醒!”
被喊的人充耳不闻,神情死寂。
“焦行渊,你醒醒啊!!”
她满目光怪陆离中看到肠子又流出来了,醒不来了,师弟再也醒不来了……
悄声观望半夜未曾露面的月亮终于跳出云层将光辉洒向大地,它们争先恐后穿过树影渡在哀伤的人身上,为这一场死别刻下凄美烙印。
赵舜华缓缓抬眼望天。
破碎的女孩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