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顶香炉飘烟袅袅。
少女悠悠醒转,枕边花香醉人。
她坐起身揉揉脖颈正暗自惊奇,耳里却忽然捕捉到一道不属于自己的气息,手上动作刹那僵停,瞬时毛发倒竖。
“你看到了什么?”
王扶嬴突然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她回想着,视线紧紧盯着她:
“在秘境看到那蛊虫那一刻一直到现在,薛雁归,你在害怕什么?”
薛雁归无意识攥紧胸前小锁,她低下头,紧埋进双膝不答。
“师姐!”
赵舜华正摆弄香炉,听到她出声合上盖子拍手过来:“二师兄说得对,是曼陀罗,薛府库房还有很多,这香只供愈香筑。”
她说完探头打招呼:“薛小姐醒啦!”
此时天色尚明,午时三刻刚过不久,民间说法午时艳阳高照阳气最盛,但过了某个档口却也易逢魔。在这个时间衔接处施以幻生诀捕灵重织,便能还原被施咒人的执念化而成梦。
薛雁归的“梦”,或者说执念,是什么呢?
答案近在眼前,或许不仅仅她的执念,她们追凶至此,那幕后之人的一切,也终于要水落石出。
“薛雁归。”
王扶嬴化形后正坐在床沿,她拍拍那颗藏在臂弯里睡乱的脑袋:“错不在你,你不用怕,你的恐惧,你的噩梦,都可以说出来。”
少女蓦然颤抖起来,抽泣声渐起,片刻她抬头,在朦胧的光影里看着面前窄袖下朝她摊开的手,和掌心那朵被揉皱又用灵力复原了的黄白梅花。
她泪眼婆娑。
“我看见了,是他……”
有个小女孩,就叫她三小姐吧。三小姐从小就常听娘亲讲一个故事,故事讲的一个花农女儿从总角稚童到二八少女的琐碎日常。
当然故事主人翁不止她自己,还有一个常被提及的青梅竹马冯家哥哥。两人自幼相伴长大又互有好感,两家人也知根知底,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成亲后这冯家哥哥倒也体贴,可他就是头犟驴,一心想经商却不是这块材料,做小买卖赔大钱,被人三两句诱惑哄上了赌桌。
一次是情非得已?那两次便是罪有应得。
他上瘾了,频频光顾赌坊,可赌徒哪有好下场?
田舍郎走上歧途,家业败空后貌美娘子便成了赌注,人走岔路还要冤怪路不平,投机取巧赔了夫人又折兵。
赌坊姓薛,少东家风流倜傥,她正经夫人无奈给人当了姨娘。
自此云泥之别。
本不该再念的,也不该再见。新郎君未曾苛待半分,她也为他添了子嗣,从前种种早该就此忘了的。
可终究抵不过故人重逢。
痴男怨女爱恨交织时爱意占了上风,人就不清醒了,只顾那一晌贪欢,不知是抚平伤口还是徒增孽障。
清醒后发现人财两空恨意上涌,但涌到哪里娘没说,三小姐于是只模模糊糊有个概念,自己大概不该姓薛。
娘亲有时疯疯癫癫,不疯的时候叫她乖宝,教她念诗,却对坐轮椅的哥哥不假辞色。她于是总一边拍手跟娘亲念着诗一边偷看哥哥在做什么。
“ 别来春半……”
咦?哥哥在看她。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确定了!哥哥真的在看她!
这一发现简直叫三小姐惊奇极了。
三小姐总是很怕他的,明明哥哥对谁都很温和,但她就是很怕他,可能就是因为二狗说的血脉压制吧。她从不敢冲哥哥撒娇要东西吃,却总爱粘着长姐。
长姐脾气不好但心软,三小姐爱吃肉又嗜甜,长清宗饭堂有个大娘可会做甜口红烧肉皇城这边吃不着,长姐每次回来看二狗都会给三小姐带,带久了两人就都成了习惯,长姐只要有机会都会给她捎些来。
就给三小姐一个的,二狗明明不喜欢吃却老跟她抢,小时候俩人打过一架她还气哭过,哼,早晚去告发他逃家学!
噢,二狗是长姐儿子三小姐的大外甥,小她快一岁,大名叫薛蘅,听长姐说好像刚生下来那会老爱生病身体很差,才起了个小名说好养活,哪里体弱?那臭东西小狗崽儿似的成天满府撒欢!
总之三小姐向来与长姐更亲厚些的,但意外发现自己兄长并非想象中的讨厌自己这点也着实令她惊喜。
三小姐于是尝试主动去和少年搭话,十分积极为这岌岌可危的兄妹关系破冰,在一岁岁相处中兄长也慢慢被她感化,纵容她许多无理取闹的想法,她收获了更多的爱,她更加恃宠而骄。
小小少女于是无忧无虑长大,如果不出意外也会快快乐乐到老,做个幸福的小老太太。
可惜没有如果。
在三小姐某天被奶嬷嬷家的儿子告白后她就敏锐察觉到哥哥的不对劲。
他身体不好总在喝药,她也很少惹他生气的,可那天他冲他发了很大的火,后来她再也没见过嬷嬷一家,牙行也没有任何买卖记录。
她也不想去把亲人想的那样不堪,但她始终记得娘有回生了场大病,病榻前一直反复叮嘱她小心哥哥,那场久治不愈的风寒很快夺走了她的生命。可是为什么要告诉她那样一句话呢?三小姐现在好像隐约有些明白了。
她开始有意无意关注哥哥,也越来越感到毛骨悚然,哥哥原来是只披着人皮的鬼。
三小姐害怕极了,可她怎么慢慢想不起来为什么害怕了呢?她好像最近忘记了很多事,她不想再待在家里,她决定出门散心。
于是缠着一起长大的孟家哥哥入秘境。
三小姐其实隐约是想逃离这个有哥哥的地方的,她也不懂为什么,但那股恐惧不安始终充斥内心,她于是产生了个念头,嫁了人是不是就可以了?对,成亲就可以,很快,也不会显得奇怪。
而人选,眼前就有一个。
他与她小姐相伴长大,现下也无有心爱之人,所以全然可以尝试与她相伴终老。对,那就他了,三小姐于是展开了攻势。
可她又看见了那条虫子,为什么说又?她不知道,但是她灵魂里升起的恐惧让她呕吐不止。
回到这府里,三小姐又开始浑浑噩噩,每天都很疲惫,每天都很无畏。
直到刚刚。
三小姐终于又看到了,也全都想起来了。
她临行前见过长姐一面的,长姐给她带了好吃的,然后给她把了脉急匆匆出去就不见了。
她看那诡丽蛊虫眼熟,是因为在哥哥那里见到过,是他从死人棺木里挖回来的,她亲眼看见过的。
她看见了,那触目惊心、令人作呕的爱意,那婚房里的僵尸新娘,是她的模样啊。
“梦魇”消散。
薛三小姐,完完全全想起来了。
良久静默。
王扶嬴不知该如何再安慰,她思忖半天,突然出声问了薛雁归个与她此刻心情风马不接的问题:
“你娘亲先前的夫婿,那个冯家哥哥,哪个冯,两点冰?”
“不就那个冯,后面跟个马。”
“……你可知他姓名?”
“不知道,我娘……没说过。”
少女讲完了故事陷入伤怀。
王扶嬴却忆起大岭村养伤的某个夜晚。
月明。风清。尿急。
彼时她腿伤已愈,修为却仍凝滞阻塞与凡人无异,食人间餐饭自然要五谷轮回。
理所应当出门解决。
刚回院关上门转身就跟月下屋上一白发老头对望。老头头缠绢帛显然头上开的瓢还没全好,呲着大牙招呼她:“丫头,上来坐坐!”
老头尚有修为,她却还未恢复,只得化原型跃上去再变回来。
老头看得啧啧。
“没见过妖修?”
“非也,老夫只是感慨。”
“感慨?”
“是啊,老夫约莫是生不出来你的……”
“……你找死。”
“丫头气性挺大,气大伤身呐消消火哎哎呦!”
那老头据说被二牛遛没半边皮,只能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斜坐着,将力道都加在半边屁股上拐肘翘腿撑坐,基本相当于半躺着,有些可怜,但更滑稽。
他头伤着横竖包裹的严实,只露半张脸和半边花白的头发,另半边好像叫自己一掌削掉了些,后来治伤不方便又让二师兄给剃了,此刻发型还是阴阳头,些许有碍观瞻。
她老盯他那半边秃头看,那老头显然有些不乐意,便试图转移她视线:“别看现在老夫白发满头……”
“现在是半头。”
“以前!以前!老夫以前风流俊美赛潘安!”
“噢。”
“嘿你别不信,老夫现在看着邋里邋遢,其实还不到天命之年,看不出来吧?”
是看不出来赛潘安,不过老头刚一激动疼的呲牙咧嘴,这会不知道是不是疼懵了眼含热泪表情有些苦涩,她决定不打击他。
一时无言,俩人望月好半晌,老头吭哧吭哧往她这边挪:“丫头,给你讲个故事听不听?”
“你讲。”
“有故事没酒哪成,老夫空壶了,你那儿有点没?”
恰有一壶半在储物囊里。
她再瞄那秃头:“能喝?”
他拍腿嗷嗷叫:“能喝!”
老头像只破麻袋,而她就是破麻袋的人之一,两人一问一答后也没再觉得不妥,她丢给他储物囊,他麻溜取了拍开封泥就张嘴灌:
“咕噜~咕嘟~哈嘶,爽!”
“不讲故事?”
“等我酝酿酝酿!”
“丫头嗝~贵姓嗝~”
“免贵姓王。”
“小王啊,老夫姓冯,你叫老冯头就行!”
“哪个feng?”
“不就那个冯?两点冰,后面跟个马。”
“嗯,老冯头。”
“哈哈哈哈哈哈老夫跟你讲啊,那都是从前啦,从前皇城百里开外有个村子,村里有个花农家的漂亮姑娘……”
她等着故事,老头却老扯闲话,好容易等到没听两句就被此屋主人一声暴喝打断了。
“你俩给我下来!半夜发什么癫?在人屋顶笑什么笑扰人睡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夫老怀安慰啊!”
“怀你个头,喝不死你!”
主人单腿蹦跶扔上来一只鞋:“下来!”
下不来了。
老冯头还真给喝死了,整壶下肚一命呜呼,快得她疑心是不是自己往里投了毒。
但她喝了人也没事,说明老冯头自己作死。
作死自己的老冯头没讲完的故事现在圆上了。她看着薛雁归,突然就瞧出几分故人影子。
只是故人依旧无名,那就还叫老冯头吧。
老冯头闺女,铁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