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人是他同胞兄长。
体型富态的章泽亮这会儿格外局促。
对着这张跟自己一模一样,但表情阴鸷到自己害怕的脸他说不出任何话来。
没办法,他从小就怵他这位兄长。
“你不要过来啊!”
“……”
兄长朝他过来了,他躲,他脚步不停,他继续后退。
直至无路可退跌坐圈椅中,他大势已去,神情灰败。
砰——
兄长倒地。
嗯??
他一定是眼花了,不然怎么看见他那傻闺女一脸奸笑还抡着大棒呼啸而来。
他掐了把自己,疼的呲牙咧嘴。
好消息,不是梦,兄长真的倒地不起。
坏消息,那就是他闺女呜呜呜。
罗昀芷一众冲进城主府就看见等着自首的章城主。
是的,他们一进来就看见他自己绑着自己。
众人面面相觑。
章泽亮没死在鬼哭林,他顶了兄长身份做了城主,正儿八经拜入东州无极宗修习阵法的章泽明则退居幕后做了那只隐鬼。
原来如此。
疑虑不是突然有的。
引人前来调查却又万般阻拦,以阴邪手段害人灭门却又控制着范围尽量降低伤亡,或者说减轻过错。这一切看似充斥着矛盾,但深入其中抽丝剥茧却能发现明确指向。
皆因此城主非彼城主。
真正的章泽明,章娉婷的父亲,才是一直以来隐在暗里的那只“手”。
一切早现端倪。
她们早自下山便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当然不可能什么准备都没有前来送菜。
妙娘子鬼魅之身在颍州城行动自如不提,毕竟护城阵法出了问题。
但在程家灭门惨案发生后,颍州城不说人人自危,闭门不出,也该加强戒备。可他们似乎心大极了,简直与平日里一般无二,不,或许放心更甚。
白日里在客栈、酒楼等地还偶有人谈论此事,夜里却好像没人将那灭人满门且至今尚未伏诛的凶徒当一回事。
她与师弟师妹们夜晚查探时甚至发现有夜不闭户的人家,恐凶手再次作祟精神高度紧张的他们呼啦啦一大群冲进院中看个究竟,和那户人家起夜的小童目瞪口呆正对上。
可能他们威仪不凡阵势过大,也或许半夜一群陌生人持刀执剑涌进家门的场面太过可怕,竟骇的对方一时忘了手上动作尿湿裤子,夜风里被浸湿衣物凉的一激灵才胆裂魂飞惨叫着自家大人来救命。
最后她们赔礼道歉付出了几十块灵石与闻珊小师妹一串糖葫芦的代价这才哄好一家大人小孩。
悻悻赔着笑脸还要受白眼吃闭门羹。一群刚出宗门历练的宗门少年深受挫败,从中总结了经验。
猥琐发育别莽撞,上房揭瓦先弄清楚状况。
以致于连着几日他们都在重复四处搜查,趴人房顶,偶尔顺手抓个偷儿间或溜下去探探鳏寡老人鼻息的事……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颍州城上到权贵富户下到孤儿乞丐,他们表现出来的冷静完全出乎人意料,这就很值得深思了。
这份全员宁静也显得这整座府城不同寻常起来。
不同寻常的胆魄,不同寻常的冷漠。
他们没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感,他们冷漠的过于可怕。
这显然不符合人的天性。
白天与常人无异,夜里却如同行尸走肉,这无疑是受人操控,供人差遣的伥鬼。
王扶嬴与诸位师弟师妹之前于客栈商谈之时曾做出假设:
颍州城城主章泽明与其夫人伉俪情深,二人少年时同宗修习术数卦阵,一个卷生卷死另一资质上佳于此道谁都难出其右并列宗门首席,无极双骄名噪一时,想也能知道是多么张扬恣意傲骨嶙峋的两个人。
可章泽明自鬼哭林金丹被毁修为尽散后表现得日渐平庸喜怒不定不说,曾骄傲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女邹夫人也称病不出,久未露面。
此事未免太过牵强,这其中是否还另有蹊跷?
倘若那邹夫人被人限制了自由呢?
他们顺水推舟大胆求证,于是有了楚浩然下狱一遭。城主府私牢深处确实关着被妥善看护起来一直未曾露面的城主夫人邹映雪。
自此假设坐实。
他们见缝下凿,豁开了这斗榫合缝“程氏灭门”案情的一角。
且程家满门或许早被控制,成为助章泽明兄弟二人行事的伥鬼。
不过还有一点她想不通。
颍州城不是没有仙门派下驻扎办事的地点,各个府城都会开设此机构,甚至每座人间城池都会开立驿站供长清宗弟子查案历练落脚休憩。这是长清宗作为此境第一宗与王室达成协作的特权,也是人间帝王对本宗的重视与诚意。
但颍州城的十数位长清修士似乎从没出现过,至少在这件事中他们完全隐去了存在,任本该于此驻扎弟子呈报上来的案宗直接从城主府发出。
那封特意呈上来的案宗明显是为引人前来查探的。
可昨夜城主府书房中章泽亮的态度却分明不是这样,他分明想把她们远远拘在远离城东……
不对。
王扶嬴目光一凝,忽然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灵光。
不对,他们并没有“全部”被打发走,早在招人的时候便有人刻意放水,漏掉了三只前来偷粮的硕鼠。
章锦绣的“痴傻”以及她那诡异莫测的自保手段,甚至昨晚章泽亮或许早就知晓有人趁夜前来,才在被短暂控制住的管家与纸扎童子面前于颍州城堪舆图上圈画不停,而后又将其大喇喇敞开晾在那里。
天之骄子的窝囊弟弟,也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庸无害。
循着舆图标红处,率一众自宗门而来的藏剑峰师弟接连捣毁十数个“七煞锁魂”阵法,王扶嬴立在城外一处高坡上放眼去看。
远山隐在山岚瘴雾里看不真切。可不消多时,雄鸡高唱日出东方,炽热的光终会刺破厚重云层跳将出来驱散眼前邪雾妖霾。
她去往城主府。
巧的是她刚行至章府门口就碰上了垮着脸一脸幽怨的金善禧,他怔怔堵在府门口,比昨晚似乎憔悴许多。恍惚看见她才上前两步扯出个笑来。
“哎呦我的姑奶奶!”他一脸喜庆忙让开门伸手将她往里请:“仙子快请,里边几位交代小的来迎您,欸您当心脚下这边走!”
“你这是?”
王扶嬴提腿步入若有所思偏头瞧他,金善禧颊边褶子往上一推忙应:
“吾家有喜事发生,小的今天高兴!”
及至厅里,不见一人。金管家让她入座传唤仆役奉茶:“您歇歇,小的去寻几位仙子来!”
“嗯,有劳。”
她颔首施礼,金善禧于是摆手笑着往外去:
“小的份内,仙子喝茶用些点心稍等片刻。”话落已经抬脚出门往后去了。
——
章泽亮跑了。
锦绣苑人去楼空。
府内遍寻不见父女二人,他带着闺女和金银细软头也不回赶早乘船跑了。
留下金善禧独守空府和长清宗一众修士干瞪眼。
长清群众:欧吼!
坏消息:你老板跑路了,带走了娃和你的薪水。
好消息:他留了运营良好的整个公司给你。
金善禧:……你是不是听我常怀感喟?那是我为劳苦耕牛凄惨命运流下的眼泪!
收场潦草,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远方。
也或许是再远再远些的天涯,渭河边一座不知名小城里。
听闻城隍庙有人在演皮影戏,二八年华穿一身红袄裙的女孩儿一手夹馍一手鼗鼓蹦跳着去赶热闹。
看客如云喝彩喧哗声阵阵,精彩果然不假,可惜她来的晚了,好久也没有挤进最佳观瞧处去。
“女娃,”
身后人群中传来一声吆喝:
“吃咧么?”
女孩儿一门心思向前,头也不回举馍高声答:“吃咧!”
那人再问:“你去阿达呀?”
女孩儿这次回头张望:
“额去屋哒呀!”
她伸鼓指着不足一射之地却远不可及的戏台,找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再理自己,方才反应过来兴许搭错了话。
“干嘛呀大声这么……”
她瘪瘪嘴回头吃馍,正嚼着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下。
她回身看,圆眼倏忽亮起,笑容绽开:“达!”
“唉!胖女子!”
来人嘿嘿直乐,也捏着夹馍,胖胖壮壮身材上一张圆脸笑成朵花。
夹馍吃净了,肚子还没饱。
父女俩没了看热闹的心思纷纷向外围张望。
“哎呦!”
人群中一大妈突然嗷了一嗓子,引得大家伙纷纷移目。
“哪个瓜怂踩额一脚?眼睛不好使就去老君炉子里炼炼!”
“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婶……嬢嬢对不住,我,额不是故意踩你……”
一黄衣男子挂着一堆锅盔甑糕油酥饼凉皮弯腰作揖,抬手袖子抹把汗没忍住多嘴一句:“是你自己也挤过来……”
“嘿呦呵——”
这可捅了大篓子!
那大妈猛的冲上前跟他顶鼻子张目叱之:“你咋!”
再进一步:“你想咋?”
双手叉腰整个人往前一伸:
“你能把额咋!”
气势迫人,黄衣男子哪见过这场面,吓得嘴皮儿仿佛被黏住:“我……我我我没……”他抱着的几包东西哆哆嗦嗦将要滚落,人也急得憋出汗来。
嘻嘻嘻嘻嘻嘻嘻——
女孩儿笑弯了一双杏眼,一边笑一边不忘仗着身形灵巧把吃食顺来手里与老爹当场瓜分。
大妈的咒语和施法动作还在继续,围观众人看得直喜,皮影戏都顾不得了被这二人逗得拍腿扶腰嘎嘎大笑。
游逛半天,父女俩肚皮饱饱回家去,身后坠着低头耷脑的黄衣男人满脸委屈。
他额前秃亮,头上戴顶瓜皮小帽。
当下四月天,三人在明灭星子下乘着杏花香风陆续归家。
适逢其时,人间正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