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娉婷，小名妙娘。
章妙娘此生遇到很多人。
在她还是大家小姐的时候爹娘叔婶疼爱，婶婶家自幼相伴长大的堂妹天真活泼对她亦是亲密无间敬爱有加。前半生且称得上富足清静。
唯一算得苦，便是一身病痛自幼缠身。母亲总忧心她劳神伤身免了她晨昏定省，更不许她做许多事，不能针黹太久、抚琴太久，更别说亲自为二老下厨房做膳食。
身子骨也不可像堂妹那样扑蝶逮蟋蟀，踢毽打秋千。除了偶尔与妹妹翻翻花绳外能解闷子的乐趣便是读书，什么都读，爹爹那里总有许许多多书本，她尤其爱山川游记。
读书使人明智，她明了一十八载，聊做消遣渐渐变成想从书里认识这个世界。
她生出了小小的向往。
好在苍天怜她，城主府全力供养下，她的病有了起色。
养在深闺十数载，忽然有天能跑能跳而不轻易撅倒，她于是刨出心中隐秘期许，想见见此方宅院外的天地。
她规划着，终于包袱款款怀着无限勇气于一日清早留书出走。
也不敢走太远，她从高楼林立繁华富庶的城东走到风景如画书声琅琅的城北，瞧够了新鲜再由着脚步去往忙碌熙攘有着琳琅满目手工品的城南。
路过一家戏园子被携友人同游的冒失公子撞了满怀。
她眼冒金星，公子满面羞红，公子那同窗打量一番笑容深深，一定要他向她赔礼道歉。
话本子里落了俗套的主角初见场面罢了，她内心淡定自持，没压住面上笑容忽绽。
教公子直了双眼。
公子姓程，单名一个“恪”字，二十有一，本城人士。
章妙娘暗暗记在心里。
第一次被人赔礼道歉，委实是种奇妙体验，饭菜好吃，戏文好看，环境清雅，人……也算投缘。
公子原来是个饱学之士，和她很能聊到一块去。
章妙娘日落前归家，完成了第一次出走计划。
日子照旧，只是端方俊爽的程公子与娴静娇柔的章小姐彼此生了牵挂。
公子递了帖子登门拜见，一对璧人，两心欢喜，盟三生誓约，欲共顺四时起居有常。
纳彩，问名。
飞鸟走兽，山川湖海，他们翱翔华章里，他们畅游聊斋间。
纳吉，纳征。
天下与吾有缘者或共一石，程郎君独占心间，再无剩余。
直至请期，好像一切都即将水到渠成。
也只是好像。
天公不欲成人之美。
凛冬时节，她又重病一场，病魔摧枯拉朽断了她此前所有美好展望。
程郎被拘家中，她缠绵病榻。梦里一双人白头相守，梦醒了无痕。
泪湿沾襟，良辰佳期终成梦幻泡影。
爹爹为她遍访名医，多方无果后神情越来越阴沉。
她时常感觉爹爹变了，可他依然体贴入微，除了日渐沉默，除了一直闷在暗室里，哪里都与从前一般。
鬼哭林一遭，小叔身死，父亲修为尽废，回来后再未同她说过话。母亲也在心力交瘁中日渐消瘦下去，她满心愧疚，她无计可施，她不敢言。
有天夜里她自噩梦中醒来，下床，揽镜自顾。一张病中苍白鬼的面容狼狈不堪，她紧攥着珠钗，视线避过满屋飘荡着的鬼魂以泪洗面。
听闻人死前会看到幽冥景象，近日看到的愈发多了……她……或许时日无多。
她哽咽着，满心惶惑。
程郎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一身凌乱狼狈来见她，府墙高高，庭院深深，他不会武功亦不懂术法，就这么寻到她窗前。
满眼痛苦，却竭力镇定着朝她伸出手。
妙娘，他唤，我们逃吧。
逃亡开始在一场雪落之前，那日程郎眼中惊惧太过触目惊心，他目眦欲裂，但始终牵着她不曾放开。
她知晓他的惊惶，正如无意瞧见堂妹落水磕伤脑袋的真相，蓄意趁爹爹外出之际走进那间暗室亲眼目睹人间炼狱场景之后的她自己那般。
高山倒塌，无数生灵遭殃。她的爹爹杀人剥魂不计其数，丹炉里静静躺着的是她每日必服之药。
她干呕着心神俱碎，她几乎崩溃。
他们躲进山中的几日里，程郎只是一遍遍轻拍着她安抚。他诸多准备，仿佛为带她出逃计划良久。
二人进山第三日，一修士至此渡雷劫，来寻他二人的伥鬼四散逃窜，她看见程郎眼中迸发出希冀，却又在落回她身上后一瞬寂灭。
第十三日，程郎似乎决心要去做什么，他叮嘱她万万躲好，交代她餐饭饮水。
她惴惴不安，他毅然决然。
她蜷缩在山洞里草草铺就的被子堆里，忍受着不吃那药便焚心蚀骨的痛苦，再次于一场溺亡中醒来，听闻山中鸟雀齐鸣，她知道那渡劫的仙子要出关了。
她静坐许久，捏出荷包里随身带着的药丸一口吞尽，梳洗打扮，换上新裳，待见那鹤骨松姿修士时已经是轻灵灵好不鲜活小女儿家。
她照着话本戏文那样为自己编了身份，给仙子也给自己织了一场美梦。
仙子年岁尚轻涉世未深，居然还要送她贺礼。她不敢推辞，惶惶收下，满心苦痛无从诉说，也无法说。
只得遥遥三拜。
她自幼熟读诗书明白是非，可她也有私心，毕竟，那是养育了她十数载的爹爹啊！
而后她焦急的等待着，等待着，最终等回了程郎，和提着他尸首而来的爹爹。
她撒了弥天大谎掩盖自身罪行，老天于是给予她惩罚。
章妙娘完全崩溃了。
对不起程郎，对不起，换我死吧，让我来赎罪。
耳边仿佛还能听见一声叹息，前些日子她就是这样，被郎君拥入怀中一遍遍抚慰。他嗓音嘶哑却仍坚定温暖，他怀抱明月，那一刻他也在不能自已的颤抖。
傻姑娘，你何错之有。
他说。
她何错之有？她已铸成滔天大错。
章妙娘回了她的小院，但她再没了求生欲望，药石皆罔。
章妙娘还是死了，平静的死在了一个雪夜。
她看见自己躺在地上无知无觉，渐渐埋入雪里。
雪埋葬了她的身躯，却无人接纳她肮脏驳杂的灵魂。
她终于完全逃了出来，终于一无所有。
她在天地间飘荡了很久很久，记忆也日复一日中逐渐褪色。
某天。
路遇一只漂亮的白猫，它很老很老啦，老的趴在角落里等待死亡，但还微弱的咪呜着祈求她，想再回去陪陪主人。
她的灵魂蹲在旁边等待着，肥滚滚的猫儿魂魄被带走了，她于是又有了新的寄居。
她站起来，前爪伸直晃晃脑袋，七拐八拐跑进一座楼宇。
衣衫鲜艳的女人正发火责难看管不力致爱宠两日未曾归家的瘦弱少年，少年害怕的直哆嗦，蓦然瞧见她顿时目放亮光。
乖乖！
一同看过来的女子抬手招她喜笑颜开，笑纹明显的脸上一霎阳光明媚起来。
她哒哒奔跑过去舔舔，满地打着滚求摸，然后揣起爪爪，听着女人诸多抱怨，任她一下一下搔着下巴。
猫儿后来能化人形，她便成了马妈妈花楼里妙音阁中红极一时的摇钱树。
——花魁妙娘子。
“节过重三，日逢四六，真贤应昴初生。
元来鼻祖，降瑞应长庚。
今喜重逢旧事，固宜依旧复青毡。
果然是、双雕一箭，雁塔书名……”
一首《庆清朝》久唱不衰。
岁月于是又流淌起来。
……
她讲着自己的故事，半透明的怀里是昨夜就抱着已经染上些温热的陶罐。
恩人就在近旁，许她一个能力之内的愿望。
她垂眸看着腿边那早寿终正寝的猫儿，歪头认真想了想，嫣然一笑。
让阿黄走吧，姐姐放他自由啦。
她说完又懊恼说哎呀方才嘴快了，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好好考虑一下，其实她还有好多好多想法的说。
去民风彪悍的渭河走一遭呀、肆无忌惮吃辣吃酸吃海鲜啦哧溜嘿嘿、揪耳朵暴打糊涂爹爹一顿呀嘿、拿空妈妈的金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去放放风筝踢踢毽子哇、真的做只可爱猫猫呐……
她一个一个陈述着想法，最后在恩人逐渐空白的表情中哈哈大笑，一双杏眼横生波澜。
其实，有人来听听她的故事，有人记得章妙娘来过此间，就挺好啦。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来生，所以不想求来生，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偷偷期许了一下。
她眼眸清亮，淡静笑着。最后一缕魂魄慢慢淡去，消散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