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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TXT > 仙侠 > 风起长河 > 第三章 风声鹤唳(6)

天刚麻麻亮,滕迟墨就醒了。

滕迟墨醒来时感觉屋子里出奇安静,一向鼾声如雷的父亲突然间不打鼾了。他翻动一下身子,猛然记起了今天是正月十三,是父亲和二叔约定好船帮开船,和刘家唱花灯戏的日子。怪不得听不到父亲鼾声,他定是早早地起了床,去码头上帮二叔操办开船仪式了。

每年的第一次开船,是在正月十五过后。今年的开船时间比往年早了几天,这大概是因父亲要办事的缘故。往年开船的当天是要举行隆重仪式的,这个仪式叫祭河、祭祖。祭祀活动必须是上一任船帮的头目到场,并且在船头前第一个点燃手里的烧纸,对河中叩首作揖,然后祭拜四方。接下来,现任船帮头目带领艄公、篙手、纤夫一杆人再行跪拜之礼,唱着纤夫的拉纤歌。跪拜完之后,现任的船帮头目还要将牙盘刀头(祭祀的礼品)放于码头上的土地庙前烧纸作揖,然后点亮灯盏,将灯盏拉到桅杆顶端,船工们一声号子,便撑篙开船离开码头。如是顺水而下,所有船只拉上风帆,逆水而行时,纤夫一路号声震天,其气势浩浩荡荡,不失为一道靓眼风景。

迟墨想,今年的开船日期虽提前了几天,但父亲和二叔对开船仪式是从不含糊的,肯定又是一翻隆重。

滕迟墨匆忙下了床。尽管他看过几次开船仪式,但总是有些看不过瘾。况且这种仪式每年只有一次,属难见的稀罕。他急急忙忙穿好衣服,生怕去迟了错过了这难见的光景。

天空仍然是昏昏沉沉的。迟墨出门后,几乎是一路小跑。从江边飘来的阵阵浓雾,裹挟着冰凉刺骨水珠,吹扑在他稚嫩的脸上,冻得他脸皮发青咬牙打着哆嗦。湿滑的石板路上,杂草尖上的水珠打湿了他的鞋尖,祼露在鞋头破洞外的脚趾感到一丝扎心疼痛,但他的胸口、背部却冒出了细细汗珠。

迟墨细细喘息着立在码头高处,看着父亲将点亮的灯盏交给了二叔。这说明上一任船帮领头祭拜已经完毕,该是二叔接着祭拜。只见二叔接过父亲手里的灯盏,朝河心一个躬身,把灯盏放在船头,双膝跪在船头甲板上,对着河心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慢慢下船,在船头的位置前接过艄公递给他的一团烧纸点燃,面对河心,把手里的烧纸分成五份,并排摆放在石阶上。燃着的烧纸后摆放着五个小盅子,再后一点就是一个长方形托盘,托盘内装着祭拜的猪头和五色糖果。

二叔面对河心行了一阵祭拜之礼之后,他起身端着托盘朝不远处的一个土地小庙边走去。土地庙不大,但它修缮得很精致。土地庙顶是用红色的琉璃瓦盖顶,四角飞檐雄壮。它的整体高度还不到两米,宽不过一米,从远处看约显壮观。土地庙是与这个码头同时修建的,专门用于行船和放排的排古佬祭祀所用,镇里的人是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祭拜的。

二叔在土地庙前点燃了几枚烧纸,口中念念有词,随后他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双膝跪地埋头一拜,二叔身后的一杆人也跪在石阶上,朝土地庙跪拜磕头。行完跪拜,二叔直起身,把小盅里的酒洒在烧纸上,然后手端一小酒盅走下石阶,在沿河边的最后一级石阶上站立默念。一会过后,他将小盅里的酒洒向河面,口中突然大念:正月行船冲险滩,河神护佑船帮船,浪高激流都不惧,任我东西保平安!二叔的话音刚落,跪在石阶上的水手们,齐声高颂二叔刚才的那几句话,静静河面上,回荡着这群男子宏亮激昂的声音。

一挂鞭炮“噼噼叭叭”响了起来,二叔上了船的甲板,将船头上的那盏灯系在桅杆上,然后慢慢将灯盏拉上了桅杆的顶端。石阶上的一行船手们齐喊一声:“开——船——喽!”

只见船头上的篙手将一卷竹缆甩向码头。旺财是头纤,他带头将纤绳套在背上,弯腰一拉,纤绳绷直,十几个纤夫依次迅速系好纤绳,跨着弓步只等头目的一声令下。船头篙手挥舞着长长竹篙,竹篙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只见篙手一手握住竹篙末端,“铛”的一声,带着铁钻的篙头甩落在码头石阶上,紧接着是船头篙手的高喊声:“各拿各的东西,各穿各的草鞋,开——船——了!”

头纤的旺财一埋头,左脚向前一跨,右脚向后一蹬,大吼一声:“呦嗬嗬——”

一行纤夫附和着旺财的吼声“耶嗨——耶嗨”的喊着号子向前爬行起来。

船头上的篙手一边撑篙,一边朝岸上的纤夫领着号子:“一根嘛纤绳九丈三。”

“耶嗨嗨。”

“父子嘛代代肩上栓。”

“哟嗨嗨。”

“踏穿岩石嘛无人问。”

“依哟嗨。”

“谁知嘛纤夫心里寒。”

“哎哟嗨……”

船在号子声中渐渐驶向河心。迟墨站在码头上,望着渐行渐远的孤船,心里涌起了一丝失落。他没有看到前几年开船时的那种壮观光景,只是一艘孤帆漂零在蓝莹莹河面,震天的纤夫号子因失去千帆的浸染,而是那样的单调泛味。

纤夫的号子声已经变得很小了,二叔掌管的那艘船在宽阔的河面成为一个眇小的黑点。迟墨仍然站在码头上,凝望着快要从他视线中消失的那个黑点,心里幡然升起对二叔的敬意。他望了眼站在高处的父亲,父亲一脸的肃然,目光仍追随着漂泊在河心的那艘孤船。他不知此时的父亲心里在想着什么,但他从父亲肃然的脸上晓得二叔此去的重要。

远处,从刘家院子里传来一阵鞭炮声。迟墨想,应该是刘堂庵家为花灯戏比赛开始祭祀了。刘堂庵家办任何事讲究的是一个仪式感,说穿了就是显摆自己的势力。他家每办一桩事,都是如此的隆重一番,生怕方圆附近乡邻不知道他家又办了一桩事一样,把阵势搞得惊天动地,让乡邻们碰上他时,为他竖起拇指赞赏一翻,他才觉得自己找到了面子。

父亲走下几级石阶,在迟墨肩上拍了拍,像似在安慰迟墨不用担心他的二叔,事实上他是在安慰自己。迟墨看着父亲,他从父亲的脸上读到了凝重。迟墨一笑,不说话,他怕打扰父亲此时的那份心情。父亲跟着迟墨一笑,算是对迟墨的理解。两人谁也不愿开口,而且又十分默契地从码头朝回家方向的路上同时走去,但父亲的心里肯定装着许多迟墨并不知晓的事情。

院子里的乡亲们已经陆续朝镇子中央的坪里拥去,有的还带着板凳,一些妇女背上背着伊呀乱叫的婴儿,手还拉着步履艰难的小孩,匆忙行在田坎路上,时不时地朝拉着的小孩吼上一句,心怕去迟了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而影响了这次好看的热闹。

迟墨同父亲回到家门前时,迟墨站在门外发呆。父亲一头钻进屋里,回头看了眼发呆的迟墨,朝迟墨一笑,很是和善地冲迟墨:“想看就去吧!”

迟墨突然心里一热,他压根没想到一向反对为刘家人凑热闹的父亲,为何这般爽快地要自己去看刘家举办的花灯戏比赛了。他感觉父亲突然转变,与他要办的事情有关。父亲是不想把自己拉到他要办的事情当中去,正如他偷听到父亲与二叔谈话那样,是在保存他家的这颗独苗。迟墨看了看屋内的父亲,屋内的光线很暗,他没看清父亲此时的表情。但他定能猜出几分,父亲是板着脸的,因为刘堂庵家一直把父亲视为仇人,而父亲对刘堂庵也不例外。

迟墨朝屋内的父亲应了声,转身正要朝通往镇子中央坪子的石板路上走时,父亲从后面追了上来,将手里的几个红薯塞到了迟墨手上。在迟墨接过红薯的刹那间,父亲的眼里有了一种异样的目光,那种目光是迟墨从没看到过的,特别慈祥和充满了少有的父爱。

其实时间还早得很呢,坪子里就塞满了人。除了迟墨认识的镇子里的一些人外,人群里有很多陌生的面孔。迟墨听人群里的人议论,这些陌生面孔都来自高村以外的附近村庄。正月初三那天刘堂庵贴出告示,宣布正月十三在镇子里举办花灯戏比赛,外村的乡亲们就期待着这一天早点到来。

刘姓的花灯戏唱了几代人,在方圆附近也出了名,每逢时节虽搭台唱戏,但从没像现在那样摆开阵势,热热闹闹地唱过几回。这次阵势很大,刘堂庵还请来了知县大人,并且要评出高村镇里的花灯戏皇后,这是几十年还没有遇到过的。

迟墨挤进了人群,踮起脚透过攒动的人头,朝坪子的戏台上望去,此时的戏台很冷清。迟墨想,或许唱戏的和响器手们都还在刘家院子里吃早饭呢。戏台正中,有人在摆放着大小不一的应景屏风。戏台前两根朱红木柱上悬挂着一幅大红对联,对联是用红绸缎做成的,红绸上的白色字格外扎眼。戏台屋檐下是用带着褶皱的红绸子做装饰,红绸的正中部位扎了一个很大红绣逑,两头屋檐角上悬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对联上的字迟墨不认得,但台下的观众有人在念:平叛贼知府系民促泰和,唱盛世花灯闹春盼丰年。明白人一看这幅对联,就知道刘堂庵在制作这幅对联时的用心。刘堂庵自年前官府的清兵到他家里光顾了一次之后,逢人便说泥腿子造反是成不了器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纵有再多的人也是枉然。这话分明在暗示暗地里躁动的滕家,别认为联络了些人就能反天。

滕迟墨向刘家院子的方向望了眼,刘家院子通向坪子戏台的路上,仍然只是向坪子方向踊来的看客,没有看到夙紫的影子。他向前挤了挤,从人堆里走了出来,站在那条通往戏台的路口上,等待夙紫的出现。他要一睹夙紫化妆后的芳容,让她能看到自己已经来到了戏台前为她加油鼓劲。

其实迟墨对这次刘家的花灯戏比赛一点也不好奇,至于谁能落得花灯戏皇后,对他来说不是那么重要。关键是在这场戏还没开始前,他和众多的看客一样,早已知晓了迷底的结果。所以看比赛对他产生不了兴趣,而他来的目的,仅只是让夙紫明白自己兑现了承诺过的事,他没有食言而已。

迟墨又向刘家院子那头望了望,还是没有见到夙紫的影子。这时的迟墨脑子里又想起了此时的二叔,他估摸着二叔的船已经离开了高村,说不定正在黄溪滩上冲滩呢……

旺财从刘堂庵家借了一笔钱后,把小儿子的药抓来了,郭郞中说人还有救,昨天连服了二次药后,小儿子的病情果然有些见好了,烧也退了,也不再说糊话。旺财看着病弱的儿子有了好转,按理说他应该高兴。事实上儿子的好转,并没有给他带来惊喜,而是他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刘堂庵慷慨送给他救命钱的同时,给他开出了一条违背良心的条件,这个条件比刘堂庵年底时收他家的高利贷还要毒辣。旺财在向刘堂庵开口借钱前,怎么也不会想到,刘堂庵会打滕春生一家的主意。他跟随春生一起出船好几年了,从春生到紫轩,他们兄弟俩人待他们这些纤夫不薄,只要有他们兄弟俩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他们这些纤夫和篙手,行船的收入都向他们公开,除了交些税费外,剩余下来的全分给了行船的所有人。照理说春生和紫轩是可以多分一部分的,因为船帮是他们兄弟俩组建的,船也是他家的祖辈放排时,从贵州铜仁的那些木材贩子手里讨要来的木材打造的船只,每当行船收入分配时,春生和紫轩都说大家都是穷苦人,从水里捞来的一点口粮钱不易,大家都要养家糊口,何必分出个高低。从春生作船帮领头到紫轩接管船帮,他们兄弟俩在这点上还真是一个父亲所生,没半点二心。

早上祭祀时,旺财就想找机会把刘堂庵吩咐他的事告诉紫轩,可老婆的话在他的耳边响起,每当他憋不住想找紫轩说时,耳朵里响起老婆骂他的那几句话:春生和紫轩能有什么事让刘堂庵上心?再说了,你把刘堂庵的话告诉了春生,年底刘堂庵会把送给你的救命钱说成是放给你的高利贷。到时谁来还刘堂庵的阎王账?是春生兄弟俩替你还,还是你自己还?你拿什么还他,把我们娘几个逼死吗?

旺财想到这里就发怵,想想老婆的话也在理,滕春生一家没什么可让刘堂庵惦记的事,充其量也就是向刘堂庵报告一下滕春生的行踪而已,这样就能免了刘堂庵给他的那些钱,他相信滕春生就是日后晓得了也会理解他的。

江边凉风嗖嗖,湍急的河滩上那艘平底大船在激流中挣扎着停止不前。船上的篙手和艄公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撑篙,一边朝岸上的纤夫们大吼,责怪纤夫们不使足力气。

逆水行船上滩全靠岸上的拉纤佬卖力,拉纤佬看的是头纤,头纤不卖力,再多的纤夫也是枉然。旺财听得船上的篙手和艄公朝岸上吼着纤夫,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他回头看了眼在湍急河滩中挣扎的大船,然后埋头,身子向前一倾,左脚向后一伸,脚稳稳蹬在一块大岩石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迸发出宏亮的纤夫号子声:呦——嗨,太阳嘛出来红满天,船工嘛汗水湿衣衫,山高水险嘛不用怕,步步蹬稳嘛往前爬……

河岸上,一行纤夫吼着宏亮的纤夫号子,一步一步艰难向前爬行。激昂的纤夫号子,在空旷的河面上回荡着。船在激流中挣扎了一阵之后,终于上了河滩,河面又恢复了宁静。旺财直起身子,驻足望着河中的大船。大船上,紫轩正朝河岸上的纤夫挥手致谢。旺财解下栓在肩上的纤绳,从裤提上取下烟斗,装上烟丝,手里的火镰石打得叮当响。他吹了几口手上的烧纸,一缕青烟从手中的烧纸上飘起,他点燃了烟斗上的烟,拼命地吸了几口,然后眼睛瞟向河心的大船。他心里在想,这船前往郭公坪的目的是什么,他回来后,要不要将这些事告诉刘堂庵,告诉刘堂庵会对滕春生兄弟俩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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