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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TXT > 仙侠 > 风起长河 > (5)

晌午时候,滕春生笑眯眯地回到家了。

迟墨从父亲脸上能看出他这次出行的顺利,估计父亲把要办的事情全办妥了,接下来安心等待十四那天晚上到来。

镇子里随着十三、十四两天的日期临近,热闹劲一天胜过一天。迟墨对父亲说,他不想唱傩戏了。

父亲的脸顿感被人扇了一个耳光,眼鼓鼓地瞪着迟墨,骂了句:“我们家几代人就没出过像你这个窝囊货!”

迟墨怕唱了傩戏后,父亲就要同那些人一起与官府的清兵开战了。这样他会同二叔一起远离了他,这场傩戏很有可能成为他与父亲的永远告别。当然,迟墨只是在心里想,没有把这些想法告诉父亲,他怕父亲追问他从哪儿得来的消息,防止父亲训斥他偷听与二叔的谈话。

迟墨想法很快被父亲无情地拒绝了。他拉长着脸,略带血色的脸上倾刻之间又变得腊黄,随后慢慢变得赤青。父亲几乎是在怒斥他,骂他长这么大还不替大人着想。他向迟墨说,这唱的不是傩戏,唱的是气慨。咱滕姓自从古人手里传承下来的这种傩戏,就没输给过刘姓。十四的戏唱定了,不容你有丁点退怯想法。

“夙紫也不想唱!”迟墨又顶撞了一句。

“她唱不唱是人家刘姓的事,挨不到你的边。她家有田,你有吗?好好练,给我们滕姓争一口气。”父亲骂完,呼呼地抽着烟斗。

父亲说傩戏是滕姓祖辈传下来的,迟墨听父亲讲起过因傩戏与刘姓结下了世代冤仇的事。这个冤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父亲也说不清。只知道迟墨的爷爷在世时就这样交待过父亲,不能与刘家往来。从迟墨懂事时起,父亲就教他唱傩戏,傩戏里的唱词迟墨至今也是似懂非懂。父亲也不是全懂,只是强调滕姓的傩戏不能在他们这一代人手里失传,要一代一代接下去。但迟墨清楚傩戏起缘,它起初是用来祭祀的,后来才演变成一种表演活动。由于傩戏起初的目的是为了祭祀,所以傩戏的传承方式上也很独特,只传男不传女。这可能与唱傩戏一是要跳功;二是要戴上青面獠牙的各式面具有关。跳傩戏的唱、跳功夫要求很高,每唱一句都要达到震慑驱赶鬼神的效果,女孩子的嗓音是无法办到的,跳功就更不用说了,况且还要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这哪是女孩子能接受的。

祖辈留下的傩戏工具整整有两大木箱,父亲像收藏宝贝一样用麻绳把木箱吊在楼板下的横枋上。木箱常年离地,不易受潮,木箱里的面具、锣鼓、钹、师刀、戏服尽管有些年代了,但大都保存得完好。父亲珍惜这些东西,胜过了珍惜自己的生命。有年冬天,隔壁的房子失火,把迟墨家的房子引燃了,顿时房子燃起熊熊大火。父亲从外面跑来时,房子被烧了大半。父亲急急忙忙将一桶凉水淋在身上把棉衣浇湿,不顾二叔哭天呛地的劝阻,冲进大火中,硬是把已经烧得焦糊的两口大木箱救了出来,父亲的颈上至今还留下那次被木箱烫伤的疤痕,木箱的一角被烧出了一个大洞,如今仍然可见。所以,当父亲听到迟墨说不唱傩戏,他反应出来的那种愤怒就不足为怪了。

父亲蹲在火塘边一声不响地抽烟,有时又偷偷地斜一眼发愣的迟墨,生怕迟墨仍然领会不了他的意思。迟墨被父亲一顿责骂,深感委屈,眼窝子里蓄着些泪。父亲在火塘边磕了几下烟斗后站了起来,手在迟墨的脸上抚摸了几下,擦掉他眼眶里快要溢出的眼泪,低下身子,又是友善的同迟墨说:“娃儿,爹也不想让你去唱,可爹要办大事,就当为爹唱最后一次。”

迟墨装着不懂,惊讶的脸上表露着疑惑:“唱完傩戏爹要去哪里?”

春生自知失言,忙解释:“娃儿,不管爹去哪都不会离开你!就当为爹办件大事好么?”

父亲像是在征询迟墨的意见,但他的这种征询带有迟墨不可推辞的强制。迟墨点头,不再询问父亲为何把这场傩戏看得如此重要。在迟墨向父亲点头的刹那间,父亲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旺财的老婆本不想让旺财去刘堂庵家借钱的。可旺财的小儿子自正月初四开始,连续几天高烧不退,镇子里的郭郎中说,再不按他开的方子抓药,这个人怕是保不住了。婆娘在堂屋里哭,六岁的孩子躺在床上“咿咿呀呀”的说着糊话,一家人急得团团转,一下子无了主意。紫轩来通知他正月十三开船时,他向紫轩开口借了,紫轩把开船那天大伙的伙食钱都借给了他。郭郎中说紫轩的那几个钱还不够药房里抓一副药,实在没钱那就让他儿子躺着等死。郭郎中是好心,他看着躺在床上的孩子可怜,可这年月可怜又等何用?药房的掌柜是不肯给穷人赊帐的,郭郎中催促旺财还是去刘堂庵家想想办法。旺财起身时又被婆娘叫住,她说堂庵家的钱借不得,虽然平日里堂庵不为难他家,但他家的钱就是高利贷,到年底滚雪逑似的翻倍还,年底哪有钱能还上,到头来还不得把一家人逼死。

郭郎中急了,跺着脚骂旺财,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到怎还上,只要能借到就是天大的造化。

旺财犹豫很久,木呆地看着堂屋里啼哭的婆娘。床上儿子有气无力地呻吟声,揪得他心窝子发痛。旺财站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抬腿跨过门槛,朝刘家院子那边走去。

刘家院子正热闹着。从院子里传出来的姑娘们花灯戏声,盖过了半个镇子。一阵锣鼓一阵二胡,一阵姑娘们尖尖嗓子过后,便是欢快的锁呐。

刘家院子的大门是关着的。旺财在门口站了许久,想等待院里的人出来,他借机进院。此时,院子里的戏声和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旺财猜,院子里正热闹着呢,一时半会是不会有人出来的。他抬起了手,在朱红的大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在敲完几下后,他的身子退到了大门门槛下的三级台阶上等候,眼巴巴地看着大门,生怕里面的人拉开一条缝发现不了他。又是一阵过后,院子里面没有旺财所盼到的动静。他撩起背后发辫,把发辫缠在脖子上,然后又咬了咬牙,一副不敲开刘家院子大门誓不罢休的样子,匆忙上了三级石阶,挽了一把衣袖,抬起手再次叩响大门。

院子里的锣鼓声停了下来,院内只有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偶尔还听到刘堂庵高声训斥他太太张氏的吼声。旺财怕错过院子里暂时停歇的机会,他把门叩得比前几次还响,并且伴着他近乎哭腔地喊门声。

大门拉开了一道缝,开门的是一个外地长工,他朝杵在门口的旺财瞪了眼,语气里带着狗仗人势的气势,大声喝问旺财:“敲什么敲!”

旺财自然不敢向守门的长工道出向刘家院子借钱的事,他向守门的长工陪着笑,说是有要事向刘保长秉报。长工在旺财那张苦瓜脸上溜了一眼,样子很不情愿而又很无奈地回了句:“等着!”“嘭”又把大门关上了。

一小会,大门再次被那长工拉开,留出了一道仅能容纳旺财侧身而过的门缝。旺财向长工嘿嘿一笑,侧身从长工身边挤进门内。旺财从长工身边走过时,他闻到了长工身上那股腊肉香味。他“呼呼”唆了几下鼻子,喉结上下抛动,把口腔内的唾液连同闻到的那股腊肉香味全咽到了肚子里,随后跌跌撞撞地进了窨子屋前坪子。

坪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唱戏的姑娘们、做戏服的裁缝、为唱戏专配响器的乐师,就连刚刚挨骂的堂庵太太张氏,他们个个瞪着圆溜溜大眼,像看一个稀奇物件一样,盯着身着破夹祅,裤管破裂,脚穿一双草鞋,脸带惊恐匆忙蹱进院子的旺财。旺财走进坪子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唯恐自己失礼,从他痛苦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忙向周围该拜的和不该拜的都拱手左右拜年,嘴不停向周围人左一个:给您拜年啦!新年好!右一个:给您拜年啦!新年好!

旺财在靠近张氏身边拱手拜年时,张氏张着嘴,一副惊讶的表情,还没等旺财开口说话,她两个指尖掐着鼻子,一只手一挥:“去远点!”旺财讨了没趣,灰溜溜地朝窨子屋内走去。

刘堂庵慵懒地靠在雕花木椅上,半闭着眼连连打着哈欠。四方桌上的油灯一闪一闪亮着,油灯边一个长方形托盘里分别放着一支烟枪和一支烟斗,旁边还放着一个装有大烟的盒子。不用猜,刘堂庵刚过完烟瘾。

旺财快走几步,到了刘堂庵跟前。他先是低头弓腰给对方行礼,然后直起身拱手:“老爷,旺财给您拜年啦!祝老爷福寿安康大吉大利!”

刘堂庵睁开眼似笑非笑地朝面前旺财“嗯”了声,算是接受了旺财对他的这份尊敬之意。他没叫旺财就坐,自顾把双手伸过头顶,伸了一个赖腰。然后又扭了扭被木椅靠背撑得酸痛的脖子,顺手搂起垂落在胸前的发辫向后一甩,把身子向前靠了靠,再才双目注视站立在跟前的旺财。他撩起棉袍下摆,翘起二郞腿,抓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小口茶,“嚯嚯嚯”的漱了几下。“呸”把嘴里的漱口茶水吐进另一只水杯,慢慢放下杯子,不阴不阳不温不火地问旺财:“你有事秉报?”

旺财心虚,他骗守门的长工有事向老爷秉报,老爷此时问起,他该怎么回答是好?旺财一时无语,由于无话应答,他的身子开始发抖,双腿也感到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他不敢挪动半点身子,呆呆站立在原地,“呼呼”轻一阵缓一阵的出着粗气。

刘堂庵瞪了眼发呆的旺财,双手狠狠抖了几下遮盖在膝盖上的棉袍下摆,语气十分生硬并带着被愚弄后的愤怒:“不会又是借钱来了吧!”

刘堂庵的话刚出口,旺财脸如灰色,双膝“卟”跪在刘堂庵跟前,低头一拜:“老爷,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孩子快不行了,郭郎中说再不抓药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刘堂庵最忌讳正月十五前,听到谁在他面前提起“死”这个字。他巴掌在木椅扶手上“啪”的一声,猛从木椅上站起,怒瞪双眼,脸色铁青,颤抖的手指着旺财怒吼:“旺财,你家小孩死不死的与我刘家有什么瓜葛?去去去!别把晦气带我家来!”

旺财又是低头,“咚咚咚”连向刘堂庵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如乞讨般:“老爷,您行行好,救救我的儿子,十三紫轩的船帮开了船我就还您!”

刘堂庵“哼”了声,朝地上的旺财:“还?你借的钱几时给我还清过?借了你,明天张三来借,后天李四来借,他们都有难处,都是我刘家的租户,我有这么多可借的钱吗?”

旺财:“老爷,就只三、四天工夫,十三紫轩开船,十四就回了,钱一定还上!”

刘堂庵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他记起了什么,可又一时想不起来。他走了两步,用鞋尖碰了碰旺财趴在地上的头:“你刚才说什么?”

旺财不敢抬头,趴在地上:“回老爷,紫轩十三开船,十四就回了,他开了工钱我就还上!”

刘堂庵一笑,伸手从背后把发辫揪到胸前,一边理着发辫,一边自言自语:“紫轩十三开船,十三开船。”

趴在地上的旺财再次回答堂庵:“回老爷,紫轩确实十三开船,昨天他都告知镇上的纤夫了,误不了您的事,回来一定还上!”

刘堂庵把辫子往后一甩,瞧了会地上的旺财,眯眼一笑,一副可怜友善的样子,伸手扶起地上的旺财:“起来,都是乡邻乡亲的,不用行这么大礼的!

刘堂庵拍打了几下旺财胸前尘土,拉着旺财走到了矮木椅前,让旺财坐下,然后又从方桌上拿起一个茶杯递给旺财。旺财忙起身,冲笑眯眯的刘堂庵推辞:“老爷这使不得,使不得啊!”

“什么使不得?正月里到家拜年,哪有主人不给客人倒茶的道理?拿着!”刘堂庵一副诚心诚意的架势,容不得旺财不接受他手中的茶杯。旺财抖着双手接过茶杯,看着刘堂庵转身回到原位坐下,才落坐在矮木椅子上。

刘堂庵从托盘里拿起烟斗,尖着手指从一个小方盒里抓了些烟丝装在烟斗上,嘴含烟斗凑到油灯上,点燃后吸了两口,吐了一股烟雾,干咳了两声,朝屋外的张氏喊:“张氏,取些钱来!”

张氏进得门来,看了一眼矮木椅上的旺财,很不情愿叨叨:“正月十五都没过就来借钱,哪有这个规矩?”

“啰嗦!”刘堂庵取下含在嘴里的烟斗,在方桌上狠狠磕了几下。

张氏不再吱声,他怕刘堂庵再次冲她发火。刘堂庵在方桌上使劲磕几下烟斗的动作,就是警告张氏不能再多嘴,张氏如再多说一句,刘堂庵是绝不会容她的,每每都是这样,张氏悻悻不快地走进了房内。片刻工夫,张氏从房内取来了一个小布袋子,很不耐烦的将布袋往旺财身上一丢,布袋“哐”的一声落在旺财脚前,她“哼”了一声便走出了堂屋。

旺财拾起地上的布袋,忙又双膝跪地,朝刘堂庵一拜:“感谢老爷的大恩大德!”

刘堂庵放下烟斗,朝跪地的旺财:“哎哎哎,你这是要折煞我啊!起来,还没问你呢!”

旺财忙爬起,手捧布袋战战兢兢地看着刘堂庵。刘堂庵站起走到了旺财跟前:“紫轩十三开船这不合规矩,他开船去哪?”

旺财的身子又哆嗦了几下:“回老爷,是上行船,说是去郭公坪!”

“郭公坪?郭公坪装运什么?”刘堂庵驼着背,来回走了两步,转动眼珠子后盯着旺财。

“回老爷,他没说装运什么”!旺财讷讷地回答刘堂庵。

刘堂庵拖着长腔“哦”了一声,看样子是相信了旺财真不知紫轩十三开船的目的。他又坐回到了那张雕花木椅上,翘起二郎腿,抖了抖棉袍,把棉袍的下摆扯平遮住膝盖。

刘堂庵语气平和,也很友善地冲旺财:“旺财啊,这钱呀就不用还了!”

“老爷,借是借的,这钱是一定要还的!”旺财抬头看着堂庵,他弄不懂这个一向抠门的财主,怎么突然发起善心来了,嘴上硬着非还他的钱,心里却涌起一丝暖意。

“你啊就别打肿脸了,我还不知道你能挣几个钱的?实话告诉你吧,春生家与我刘家不和你不是不晓得的,以后哇把你知道春生家的事都告诉我,咱们两家的帐就一笔勾销。”

“老爷,这怕……”

刘堂庵把嘴凑近了旺财的耳边,声音很轻地说了一会。

旺财的脸上肌肉蹦了蹦,朝眯笑的刘堂庵点了点头。

旺财刚跨出刘家大院的大门,大门“嘭”就被关上了。旺财打了个寒颤,站在石阶上回头看着紧闭的大门,他感到阵阵冰凉的风像利刃剔骨那样疼痛,身子不由得瑟瑟发抖。他微屈了一下身子,看了看手里的布袋,双手将破袄束紧操在胸前,抬头望了望灰暗的天空,朝春生家的那个方向暼了眼,苦笑了一声,腿像灌铅般慢慢腾腾地走下了石阶。他的身后,又响起了热闹的锣鼓声。女孩尖细的花灯戏声,悠然飘在空荡旷野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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