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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TXT > 仙侠 > 风起长河 > (4)

镇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了。

刘堂庵从知县杨大人那儿回来后,乐癫癫忙着筹办花灯戏比赛的事。离正月十三还有好几天呢,他就要长工们在镇子中央那块坪子里开始扎戏台子了。他在戏台边背着双手,驼着背一会吆喝着这个长工,一会儿又吼着另一位长工,那得意劲无法言表。

台子的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看到刘堂庵时总免不了要向他奉承几句。刘堂庵听到他们奉承自己,自然心里美得不行,咧着的嘴合不拢,像喝了好几瓶蜂蜜那样高兴。他逢人便说:知县大人要来的,知县大人要来的!心怕别人不知他刘堂庵有能耐,能请动知县杨大人那样,尽情显摆着自己。

台子边的热闹比不过他家的大院。刘家大院窨子屋前的坪子里,七、八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跟着一位先生在学花灯戏。这些孩子跟着先生的手来回悠然伸展,双脚交叉微屈身子,手中的扇子抖得“哗拉”响,“咿咿呀呀”尖声儿,闹腾得要掀起窨子屋顶上的瓦片。

窨子屋屋檐下堆放着几捆花花绿绿布匹,几位裁缝戴着老花镜在案板上忙碌地裁着花花绿绿布匹,手里剪刀一个劲的“咔嚓咔嚓”响。刘堂庵家的院子,就像在办一场盛大的喜事,从来没有过的热闹。

张氏看着这些忙碌的人,脸黑得跟抹了一层锅灰。张氏起初就很反感刘堂庵办什么花灯戏比赛,现在刘堂庵还弄出一个知县杨大人一起来观看这个赔钱赔力的玩儿。她拗不过男人,男人执意要办,就让他办去,反正这个家是他说了算。事已至此,就由着他。但她很烦院子里的嘈杂声,从早到晚,这个院子就没消停过。几天下来,张氏的脸也变得消瘦了,皮肤也变得腊黄,哪有原来的气色。她心里憋着气,眼睛里冒着火,但她找不到发泄地方。

坪子里的姑娘们跳得正欢。张氏气匆匆地跑到坪子里,一把抓住刚被先生数落的那个姑娘,把姑娘拖到了屋檐下,在姑娘的脸上掴了一个耳光,被打的姑娘顿时“呜呜”哭了起来。坪子里的姑娘们顿时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张氏,想不通张氏怎么突然间发无名之火。姑娘们个个都是一副惊疑的脸孔,想从张氏那张锅灰般脸上,理出这姑娘为何平白无故被甩了耳光,生怕下一个会轮到自己挨打。张氏看到这么多双小眼在注意她,她感到自己一时失态有损刘家在镇子里的颜面。她有些后悔,可又找不出合适下台机会,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往下生气。她冲被打的姑娘吼道:“晓得为什么要打你吗?”

被打的姑娘顿时收敛了哭声,她怕面前的女人会给她第二个耳光。于是,她抽搐着脖子,“呕呕呕”的回答张氏:“我不晓得!”

张氏冲注视着自己的几双小眼,手指着被打的小女孩,接着手又指向了坪子的多个女孩:“你们晓得为什么打她么?”

坪子里孩子们个个缩着头,一个劲地摇晃脑袋。张氏跺了一下脚,手指面前女孩,眼看坪子:“我刘家花钱请你们来不是耍滑偷懒的,再不好好唱、好好跳她就是下场。要晓得你们的戏是要唱给知县杨大人看的,能这样马虎下去?真是的!”

正在这个时候,刘堂庵走了进来。他看到张氏正吹胡子瞪眼睛,偶又听到张氏在骂她们不好好学戏,气一下冲了上来。他气呼呼地冲到张氏跟前,不声不响地朝张氏跟前的女孩踹了一脚,女孩倒地滚落到坪子里。先生忙上前拦住刘堂庵,连连向刘堂庵陪不是,怕刘堂庵向女孩再踹上一脚。先生说是他的过错,惹了太太生气。刘堂庵抖了几下棉袍,对先生:“你啊,离比赛只有几天了,这样下去能让杨大人看得?”

先生拱手:“她们都唱得很好了,没事!”

刘堂庵瞪了先生一眼,向先生招了下手,示意先生下去。先生战战兢兢地扶起地上女孩,双眼红红地训斥她:“别忘了你是人家花钱雇请来的,再不卖力唱送你回去!”

先生的话是骂给刘堂庵和张氏听的,刘堂庵能听懂先生这话意思。但他不好向先生发作,这个时候他不能得罪先生,怕先生辞了工,不教这些孩子们,那他的麻烦就来了。全镇子的人都晓得刘家大院的戏是与滕姓在较劲,既不能输给他们滕姓,也不能在知县杨大人面前失了颜面。刘堂庵被先生这句指桑骂槐的话噎得脖子上直爆青筋,鼓眼瞪着先生张嘴说不出话来。他“呼呼”喘着粗气,把火窝在心里。旁边的裁缝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坪子里的热闹。刘堂庵正好寻到了这个泄火机会,他扫了一眼裁缝们,朝裁缝们大吼:“看什么看,还不快赶工,误了事别想从手里拿到一分钱!”

夙紫站在堂屋里看了许久,她不作声。在母亲张氏掴打女孩耳光时,她闭了一下眼,身子颤抖了一下,仿佛母亲的那个耳光是打在她的脸上,条件般地扭过头看向别处。她心里明白,母亲的这记耳光是打在父亲的脸上。几天来,母亲对父亲闹着唱戏的事一直喋喋不休,唠唠叨叨地埋怨父亲花这么多钱,请这么多女孩来学戏,还给她们添置戏服。帮忙扎戏台子的、教戏的先生、学戏的孩子、制作戏服的裁缝等等等等,都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仅为与滕姓怄气,和一个平日里八杆子打不着边的狗屁知县,弄出这么大一个响动来,确实很不划算。她家虽很富有,母亲一直以来对钱的事非常在意,不愿多花一文冤枉钱。这么大一笔开销母亲确实心痛,并且她一直坚信这是不值得的。母亲拗不过父亲,也不敢当面与他顶嘴,只得把火闷在胸口寻机泄火。女孩是冤枉的,她并不是不好好学戏,教戏的先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他很有耐心,只是纠正了一下那个女孩的手指指向,便遭来了母亲的这记耳光。夙紫本想上前劝开母亲,也想给那个女孩陪个不是,父亲却来了,还给了那女孩一脚。夙紫顿对父亲心生厌恶,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不是自家孩子打着不心痛!

刘堂庵没看到堂屋里的夙紫,吼完裁缝扶着母亲进了堂屋。母亲推开父亲扶着的手,自个跨进门槛,朝父亲白了眼,骂道:“自个能走!”

父亲眼直直地看着夙紫,他嘴动了动,看样子想骂夙紫为什么不去一起学戏。他还没骂出口时,就开始连连打着哈欠。只见父亲的身子软绵绵歪斜着移向堂屋正中的四方桌,他的手迫不急待伸向桌上那支烟枪,刚伸直的手还没握住烟枪,却又颤抖着软绵无力地垂落了下来。他的身子打摆子样发抖,嘴角处拖着一串长长涎液,眼睛斜斜盯着母亲,嘴里含混不清地向母亲要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母亲能懂得父亲的意思,这是母亲多年来与父亲达成的某种默契。此时父亲的每一个动作,包括他嘴角蠕动,母亲就知道他是在向她要烟。母亲朝父亲瞪了两眼:“抽抽抽,抽死你算了!”母亲一边骂,但她又麻利的将放在四方桌上那杆烟枪递到父亲手里,并且在烟枪上为父亲装好一砣黑乎乎的大烟,接着迅速点亮了桌上的油灯。父亲艰难地把烟枪凑到油灯上,不管不顾地吸了起来。

夙紫最不愿看到父亲这个情景发生。她曾经看到过父亲因犯烟瘾,差点摔死在门槛青石上,他的头上至今仍有一块很大的疤痕。可父亲仍然放弃不了他的烟瘾,母亲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他。当父亲犯瘾时候,母亲十分乖顺的为父亲装烟点烟。等父亲过足了烟瘾,打过喷嚏伸过懒腰之后,又朝母亲骂骂咧咧,可母亲仍不记恨他。

夙紫不想再看下去,她瞪了眼横卧在雕花木椅上的父亲,转身走出了屋子。张氏看得女儿对父亲的脸色,知道夙紫在憎恨这个不争气的男人,但她还是要教训女儿:“紫紫,哪去?”

夙紫不答,自顾出了大门。

滕迟墨很早就起了床。他不是不想赖在床上,而是他爹春生在寒武叔走后的第二天早上,就去了郭公坪、锦和,已过了两天还没回家,他担心爹在外面出事,实在睡不着就起来了。他来到柴码头,告诉二叔,他爹昨晚还没回呢。二叔是个缓性子人,又很怕事,对爹的事原本就有不满。但爹执意要这样,他是拗不过的,所以在听到迟墨说爹还没回时,他没有多大的反应,不痛不痒地回了句:“没事!今天准能回来的!”

爹不在身边,二叔俨然一副长辈的口吻,对无所事事的迟墨:“墨娃,你爹交待了,他不在你要好好练拳!”

迟墨“嗯”了声,便离船上岸。他站在码头上定了定神,深深呼吸了几口凉气,活动了一会筋骨。然后将胸前发辫往身后一甩,下起矮马桩,伸出双手紧握双拳。突然他双拳化掌一击,左脚一跺,“嚯”的一声腾空一个翻腾,双脚又落地稳稳站立。双拳如疾风交叉变换,身如闪电左躲右闪。脚步行如激流,时而弓步,时而踢伸后蹬。他的身子如梦幻般影子起伏不定地飘忽在码头上,脚下扬起一波又一波沙尘……

寒武叔离开那晚,迟墨偷听了二叔与父亲的谈话。父亲就像临终前老人一样,向二叔交待要办的一些事情。就连举旗那天,二叔怎么带走迟墨,从什么地方出发,到什么地方去,他都交待得一清二楚了,那个时候迟墨就预感到他们家将面临一场灾难。父亲说,十四那天的傩戏是执意要唱下去的,不能因为刘堂庵请来了知县,我们就怕他了。人活在世上争的就是一口气,再说,唱傩戏是掩护同盟义军首领开会的最好方法,会议的地点定在柴码头的船帮里。他要二叔十三那天把船开往郭公坪,所有义军首领都装扮成他的船帮水手和纤夫,从郭公坪顺水而下,沿途接上锦和、江口等地的一些人。二叔应允了父亲,但二叔很为难,他说十三那天船帮里的人都还没有开工,到郭公坪又是上行船,哪来的纤夫,一天的工夫到不了郭公坪。父亲沉思了许久,告诉二叔,他早就为他想好了,镇子里的旺财、达志、骡子他们就有十多个人,都是上行船的好手,也都是镇子的穷人,用他们去父亲放心。十三的早上天麻亮时就出发,晚上能到郭公坪的。傩戏放在下午举行,唱完了傩戏他们就在船里开会,晚上那儿安静,刘家也不会注意,官府离这远,他们那时不会想到各个首领来高村。再说刘堂庵和官府的人也不认识这些首领,暴露的机会很小。

二叔不语,大概是对父亲点头。随后不久,二叔说父亲找的这些人其中有几个是刘堂庵家的租户,怕是不牢靠。就说旺财,他一向很巴结刘堂庵的,这万一从他嘴里跑出风声,指不定会坏了大事。父亲一笑,说旺财家比镇子里任何一家都穷,他巴结刘家也是混口饭吃,不得已而已。再说他也不知咱们要办什么事,由着他不妨。迟墨没有听到二叔的声音,瞌睡侵入了他身体,他慢慢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起床了,他摇醒睡意正浓的迟墨,告诉他要听二叔的话,他要离开高村几天,并嘱咐他,他不在的时候要练好戏、练好拳……

迟墨双脚并立,收拢双拳,胸脯起伏着吸了几口清凉空气。他朝站在船头,看着自己一个劲鼓掌的二叔一笑,抹了下额头上的汗珠,弯腰拾起地上的破袄,甩了把发辫沿石阶而下,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夙紫地叫唤声。

迟墨回过头,不知哪时夙紫站在码头的最高处,也不知她看了他多久。迟墨没回应夙紫,朝夙紫站着的地方走去,近得夙紫身边时脸无表情语气寡淡:“你不是不想同我玩了吗?”

夙紫手指绕缠着胸前的发辫,噘着嘴声音很轻:“谁说不同你玩了?”

迟墨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朝河心用劲一甩,石子“咚”落入水中,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波澜。迟墨望着河心:“你不学戏?”

“老先生说了,不用学也能唱过请来的那些姑娘。”夙紫一个甩头,她的两个发辫凌空甩向了背后,昂着头看着迟墨,倒有几份骄傲。

迟墨蹲下身子,手里的石子在地上乱画,一边说:“你家的那些唱花灯戏的姑娘,都是你家用钱请来为你陪唱的,说是比赛,谁敢唱过你。这有意思吗?”

夙紫蹲下,照着迟墨的样子,找了颗石子在地上也乱画起来:“我爹这人谁不晓得他争强好胜,你就当正月半看一场花灯戏,谁在乎谁是花灯戏皇后?到时你去看没?”

迟墨扔掉手里的石子,起身看着夙紫:“看!我还给你鼓掌呢!”

夙紫一蹦站起,朝迟墨“哈哈”一笑,脸上露出一对浅浅酒窝。

迟墨抬手挠了挠头发,“嘿嘿嘿”陪着夙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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