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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TXT > 仙侠 > 风起长河 > (3)

刘堂庵到县衙时已接近下午。他是衙门里的常客,脚跨进衙门的门槛,衙门里的大大小小职员朝他陪着笑脸,亲热地拱手给他拜年。刘堂庵也不例外,给对方拜年后,自然要从夹袄里掏出几枚铜钱分散给那些看着他笑眯眯的职员们。

杨大人坐在大堂的案头上,正埋头看着文案。衙卒匆忙上前向杨大人通报,说高村的保长刘堂庵拜年来了。杨大人丢掉手里的文案,抬头向大堂门口看去。刘堂庵抖了抖长袍,端了端夹袄的衣摆,驼着背来到大堂。刘堂庵还没走近大堂的案头,在堂中就拱手低头,朝案头上的杨大人一叩首:“给杨大人拜年啦!祝杨大人新的一年万福金安,财源滚滚!”

杨大人忙离开案头,走下台阶拱手,口中忙唸:“使不得,使不得啊堂庵兄,万福金安那是说给皇上听的!”

刘堂庵抬头,对着杨大人一笑:“皇上太小也太远了,杨大人就代为皇上领受便是!”

杨大人一手拉住刘堂庵向左边的木椅走去,一边嘴里在说:“你呀,过了年,嘴也抹了蜜了。”

两人落坐在木椅上。刘堂庵看着杨大人这般随和的样子,心里很高兴。他觉得自己的腰杆一下子直了许多,背也不再那么驼了。刘堂庵从腰间里摸出一个鼓鼓布袋,将布袋放在茶桌上,一只手轻轻将布袋推到杨大人身前:“杨大人,过年嘛,礼数自然不能少的,您也别嫌弃我刘堂庵是一个粗人,只要年景好,我刘堂庵是决不能忘记您恩情的!”

杨大人咧嘴一笑,抓起茶桌上的布袋在手上掂了掂,然后将布袋抛给立在大堂中间的衙卒,冲衙卒:“看茶!”

衙卒转身走去,并朝大门口拖着嗓子喊:“看——茶!”

杨大人看着刘堂庵又是空空一笑,笑过之后,他向门外的衙卒一招手,衙卒手托一个托盘,托盘盖着一方红布,朝刘堂庵身边走来。杨大人指着衙卒手里的托盘:“堂庵兄,这都是从云贵高原弄来的上等烟土,过年嘛有来无往非礼也,不成敬意!”

刘堂庵忙起身,又是对杨大人拱手:“杨大人万万使不得,哪有知县大人给小民回礼的?使不得,千万使不得的!”

杨大人招了下手,衙卒将托盘放在茶桌上,回转身离开大堂。杨大人伸手拉了一把刘堂庵,让刘堂庵回到原座。杨大人朝刘堂庵招手,意思要刘堂庵把头凑进一点。刘堂庵会意,把头伸向了杨大人这边。杨大人瞧了瞧大堂,然后声音很轻:“堂庵兄,这是州府大人专门赏给你的,你可不能辜负了州府大人的一番好意哟!”

刘堂庵一阵激动,他怀疑自己耳朵是否听错了,瞪大双眼看着杨大人,惊讶反问了一句:“是州府大人!?”

杨大人哈哈一笑,朝刘堂庵点头。刘堂庵起身,抖了几下长袍,朝杨大人“卟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拱手朝杨大人弯腰一拜:“谢州府大人的器重!”

杨大人起身扶起刘堂庵,在刘堂庵的肩膀上拍了几下,很亲热地对刘堂庵:“朝廷是不会忘记你们这些人的,州府大人有交待,你呀反应高村滕春生的事很有价值,州府大人特意赏你烟土,等滕春生举旗,我们拿了他,我会在州府大人那里给你邀功的!”

刘堂庵又是一阵窃喜,再次起身,被杨大人按住了。刘堂庵转动了一下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信誓旦旦地对杨大人:“大人放心,我就是睡觉也睁着一只眼盯着他呢!”

杨大人回到了原座,朝刘堂庵一笑:“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啊!”

刘堂庵:“大人,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你说!”杨大人抓起桌上的烟斗,往烟头上装了些烟丝,然后将烟斗伸向燃着的油灯点燃,“呼哧呼哧”吸了几口。

刘堂庵顿了顿脖子:“大人,我十三扎台唱花灯戏,他滕春生就在十四唱傩戏,这分明不把咱刘堂庵放在眼里。听人说滕春生唱傩戏不是纯找乐,而是带着目的的。”

杨大人停住吸烟,盯着对方:“什么目的?”

“傩戏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联络义军!”

“真有这事?”

“这事谁敢开玩笑!”

“他还真吃了豹子胆了?”

“大人,这事可大了。我刘堂庵就是有十二颗脑壳也不敢拿这事耍大人的,真要是这样可如何是好?”刘堂庵一副可怜的样子。

“你怕什?不是还有我吗?”杨大人瞪了刘堂庵一眼,接着含着烟斗,对刘堂庵的话不屑一顾。

刘堂庵见杨大人并没对这事引起重视,试探地问:“杨大人,要不咱花灯戏比赛就算了?”

杨大人匆忙取出含在嘴里的烟斗,又瞪了眼刘堂庵,神态中有些瞧不起面前这个驼背的男人:“什么?算了?他滕春生能比咱官府还强?办!”

刘堂庵低头,嘴角向上一扬,脸上的肌肉一蹦一蹦。杨大人的话正中了刘堂庵下怀,他来的目的,就是想听杨大人对这事的态度。既然杨大人要办,那他得给他刘家撑面子,到时滕春生接下来办傩戏就有话可说了。说轻点,他是与刘家作对。说重点,他滕春生是在与官府对抗。管他是唱傩戏取乐,还是针对刘家要选出个王子使刘家丧脸,有了杨大人在场,他就不担心刘家这场戏无法唱下去。

刘堂庵说完这些,他心里在打鼓。他对杨大人说滕春生是以唱傩戏为幌子,实为联络义军,这话是刘堂庵一时性起随口说出来的。刘堂庵出门时并没有想到州府大人会对他反应滕春生的事这么上心,还特意赏了烟土,这说明知县同州府一样,对苗民的同盟义军非常警惕。他是怕杨大人追问最近滕春生的动向,才故意拿正月十四滕春生借唱傩戏说事。

其实刘堂庵因正月半唱戏的事窝了肚子火。他本不想花钱搞什么花灯戏比赛,这明显是亏钱的买卖。但滕春生老早前就放出话,说今年春节他们穷人要找一下乐子,唱一堂傩戏,选出个傩戏王子。方圆远近唱傩戏只有他家的儿子迟墨唱得最好,身板儿招式数他最棒,这要选王子没人与他相争,分明是冲着他刘家来的。他很气愤,于是在正月初三那天,他突然在镇子里贴出告示,说刘家今年正月十三要办一场花灯戏比赛,选出全镇人的花灯皇后。这阵势显然要比滕春生的傩戏堂子大得多,气派盖过了滕春生一筹。

告示贴出后,张氏发火了,骂刘堂庵不但背驼,心也驼了。说一个皇后,一个王子,刘家的阵势再大,也抵不过滕家的那些穷鬼们。皇后为雌、王子为雄,到哪儿也是一个笑柄,他刘家永远也抬不起头。

刘堂庵经张氏痛骂,突然醒悟了过来,觉得这事不但吃了亏,还背了一身羞辱。他想了几天,花灯戏比赛要办,贴出了告示就不能在镇子里落下笑话。他想到了一个人,知县杨大人!他想把杨大人拉去高村为他刘家撑面子。哪知一到衙门他得到了意外赏赐,所以就着这事随口说出了滕春生正月十四借唱傩戏的名义大搞联络。

刘堂庵嘻嘻一笑,看着杨大人。杨大人分不清刘堂庵这一笑里藏着什么,问:“堂庵兄,有事就说嘛,吞吞吐吐干吗?咱们还是外人?”

刘堂庵经杨大人一说,反倒不自在起来。他挪动了一下身子,撩起背后的辫子放在胸前,双手理了理发辫,冲杨大人:“杨大人,十三那天如是你在,我想那花灯戏就唱得更有趣了!”

杨大人哈哈一笑,笑过之后他手指刘堂庵:“你呀,尽管去办吧!”

“你肯赏脸?”

杨大人点头……

夙紫好不容易从船篷里出来,终于摆脱了二叔的盘问。她噘着小嘴不理迟墨,自顾走过船甲板,蹬上了码头。迟墨追在她的身后,一个劲地叫着夙紫。夙紫不回头,沿着码头向上行。迟墨跟在身后紧跑了几步,拉住夙紫的衣摆:“我二叔就是问问,何必生气!”

夙紫停下,回头居高临下地瞪着凤眼:“我爹挨着你家什么了?二叔就是不放心我爹。”

“嘿嘿嘿”迟墨陪着笑,等夙紫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点,迟墨才对夙紫说:“你爹这人就是那样,什么事都与穷人们争。”

夙紫挣脱迟墨抓住的衣摆,向上蹬了两级石阶,气愤地甩出一句话:“不许说我爹坏话!”

“唉,那我俩还要不要在一起玩了?”迟墨停在原地,望着高处不停向前行走的夙紫。

“随便!”夙紫还是走了,码头上摇摆着那个单瘦的女孩身影。

“墨墨,到船篷里来!”迟墨身后响起了二叔浑沉地叫唤声。迟墨看了眼远去的夙紫,低头朝二叔的船上走去。

船篷里,二叔正抽着闷烟。迟墨进船篷时他一声不吭,好似迟墨惹他生气般。迟墨在二叔的身边盘腿坐下,看了眼二叔后,低头等待二叔训斥。船篷里只有二叔吸烟的“叭叭”响声。“哐哐哐”二叔在船板上磕了几下烟斗,瞪眼迟墨:“你爹的话你记住了?”

“嗯!”

“她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夙紫可不是这样的!”

“他爹要整治你爹!”二叔的语气加重了,带着教训的口吻。甚至认为面前的侄儿,是一个不孝子孙。

“二叔,她爹是她爹,她是她,她爹关她什么事?”迟墨对二叔的教训怀有怨气,反驳着二叔。

“你懂个屁!记住,夙紫是刘堂庵的女儿,你们俩再好也不可能在一起!”二叔骂完,他把脸对着船篷外的河心。

迟墨顺着二叔看着的方向看去,他心里在想,他们大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他与夙紫之间不能往来。二叔是很少教训过迟墨的,在迟墨的记忆里这是头一次。从二叔的语气判断,爹、二叔他们与刘堂庵一家将有一场、或者隐藏着一场不可避免的矛盾发生。否则,凭二叔那唯诺的性格,和不与外人相争的气度,是不会这般气愤训斥自己的。让迟墨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争论的焦点是正月半将要举行的那场傩戏,和刘家的那场花灯戏,他们怎么把唱戏与什么苗民反清同盟义军联系在一起?父亲真是反清同盟义军的头目?父亲这么做为的是什么?二叔为何这般气愤地阻止父亲与刘家对抗?一连串问题在他小小的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但找不到答案。在过了好几年后,迟墨才知道,此时的父亲已经被刘家架在油锅上了,只有反抗才有一丝生存的希望。

滕春生站在坪子里,左顾右盼像似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四周的房子里亮起了微弱的油灯光。寒风习习,门前槐树上的积雪已经全部融化了,风吹扑着树叶“哗哗”响着。从壁板缝里袭进堂屋的风,“呼呼”掀着火塘的火苗尖儿,火苗晃晃悠悠地摇晃不定。迟墨打了一个寒颤,感到一阵寒意袭上心头。他朝门外望了眼,而他的父亲仍站在冰冷的寒风中,像胸口藏着一团烈火,任凭寒风吹抚也感觉不到天气的冰凉。

“来了!快屋里请?”这是父亲盼着的人来了。

父亲领着来人进了屋。迟墨打量来人,来人是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看样子与父亲的年纪相差不大,满脸的胳腮胡须,脸色红润,发际处剃得溜光,乌黑头发结着一只结实的发辫,穿着的长袍上打着几块补丁。他的个子与父亲不相上下,但比父亲结实墩厚,手臂上缠着一根裉了色的毛巾,毛巾的颜色已经分不清是赤色还是桔黄,脚上穿着一双草鞋,从草鞋边缘处正冒着一股热气。迟墨想,他是行了很长一段路程的。

来人进屋后没同父亲交言,而是撩起了长袍的衣摆,跨开结实的双腿,稳稳坐在火塘边的矮木椅上。这人是习武出身的,迟墨看来人的动作和气度就能分辨出来。

父亲挨在来人身边坐下,他问来人:“没人看到你进屋吧?”

那人爽快一笑:“没有,我是谁?还能被他们跟着?”

父亲松了口气,朝迟墨:“墨墨,快叫寒叔!”

迟墨站起,朝来人躬身低头,轻唤了一声寒叔。寒叔忙伸出粗壮

的手扶住迟墨,嘴里一个劲的:“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屋子里还原了先前的宁静。寒叔停顿了一会,最先打破了沉寂,他对父亲说,情况有些不妙,从辰州府里传出消息,沅州府已察觉了麻阳反清同盟义军的事了!父亲的脸“涮”变了,变得惨白得没一点血色。迟墨看着父亲惊慌失措的样子,知道父亲遇上了大事。父亲望向门外,盯着漆黑的天空像似在沉思。然后迟墨发现父亲咬牙,脸阴沉得铁青,双手慢慢紧握成拳头。他在握紧拳头时,他的手关节迸发出“叭叭”骨骼爆裂般响声。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北风从壁缝里钻进堂屋“哗啦啦”吼叫着,火塘里的火苗一闪一灭。昏暗屋内,只听得两位大人的粗犷呼吸和风吹火塘引起柴火燃烧的“叽喳”声。沉默过后的父亲,头扭向了寒叔,他想从寒叔那里得出解除这种危机的最好办法。

寒叔过了片刻,从他厚实的双唇里发出带有一丝沙哑男声:“提前举旗!”

父亲的脸又是一个惊愕地表情,他张开嘴正欲想表达什么,寒叔伸手制止了他将要说出的话。父亲呆望着寒叔,等待寒叔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寒叔说,既然州府已察觉了义军的行迹,不妨把举旗的日子提前,打官府一个措手不及,这是反清义军的最好出路。至于什么日子举旗,他建议宜快不宜迟,唯恐夜长梦多。

父亲问寒叔,具体什么时间举旗为好。寒叔说这要看各地义军的准备情况而定,不能打无把握之仗,要汲取年前凤凰边塞的那次教训。寒叔说完这些之后他又有些担心,他对父亲叮嘱了好几番后,至到他们两人确定了举旗的大体日子,寒叔才离开。父亲想挽留寒叔就在这过夜,寒叔谢绝了父亲的挽留,说他镖局里的弟兄在路上等他,他们还得把押着的镖连夜送去沅州。父亲不敢强留,寒叔匆忙离开了屋子。走时父亲只送出屋门口就不再远送,他怕刘家院子的人看到自己家又来了生人。

寒叔走后,父亲坐在火塘边一直沉默不语,嘴里含着烟斗接连抽着烟。屋外,北风“呜呜”怒吼,席卷着残落的叉枝落叶,给这个不寻常的夜增加了几份阴森。迟墨看着父亲那张焦虑凝重,并夹杂着一丝惊慌不安的脸,猜到父亲此时正处于生命攸关的严峻时刻。

迟墨对父亲刚才接见的这个人——寒叔并不了解。早些时候,他常听父亲说起过这个人,他的名字叫寒武,也是行武出生,是辰州府码头边的武盛镖局的镖头,长年押镖。当然喽,他本身有一身过硬的功夫,否则,他不可能在辰州府那个地盘立足的。父亲常说寒叔不仅有一身功夫,而且他的功夫远高于父亲。父亲是从来不愿赞夸别人的,但每当讲到寒叔,他就自愧不如。这说明父亲对寒叔是十分敬佩的,而且他真是有一身高过父亲的硬功。不过今日一见,迟墨反倒认为寒叔不是父亲说的那样夸张。他相貌平平,并没有过人的特别之处,并非迟墨先前所奇想的那种怪兽般模样。但他说话的果敢方式,倒使迟墨没有感到太大的失望,特别是当他得知这个人同父亲一样,把头系在裤腰带上,甘愿为穷人的事去冒险,这让迟墨从心底里产生对他莫名的佩服。而且,还有种想与他亲近地强烈**。

屋外北风呼啸着响起尖锐的哨声。迟墨想,寒叔此时应该走得很远了,但父亲仍然一声不吭沉默在火塘边。迟墨从昏沉弱光里,看着父亲那张严肃暗淡的脸。父亲终于挪动了身子,他目光投向愣愣看着他的迟墨身上。

“去,把你二叔叫来!”父亲软绵绵地吩咐迟墨。

“噢,我这就去。”迟墨扯了扯鞋跟,起身出屋。

呼呼北风刀削斧劈般刮在他的脸上,脸顿感火辣辣撕裂般疼痛。迟墨双手搓了阵脸,然后双手插进双袖里操在胸前,使劲护着胸脯。他把脖子缩进衣领里,微屈着身体,在石板路上摇摇晃晃。迟墨一路在揣摸父亲的心事,此时唤二叔,他是要向二叔交待大事。他从父亲与寒叔的交谈中,预感高村这个地方会有一场战争,就像年前夙紫说的那样,是官府的清兵与义军的血战。他无法预测父亲能否在这场战争中存活下来。但他坚信父亲,凭他的武功不会战死在清兵手上。他很相信父亲,父亲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战无不胜的巨人。所以他不担忧父亲,心里也不再生出胆怯……

二叔匆忙进了屋。二叔还没落座,父亲迫不及待地要迟墨睡去。迟黑已经习以为常了,对父亲的这种安排毫不感到稀奇。迟墨推开房门,瞬即关上。但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父亲与二叔的谈话从壁缝那里透了进来,钻进了他的耳朵。慢慢的,他的身子开始发抖,冰凉的被窝里,他的身子却冒出了一身冷汗。

大事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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