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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TXT > 仙侠 > 风起长河 > (2)

一堆干柴凌乱架在火塘里。柴堆中正“叽叽喳喳”爆着火星,火苗从柴堆里“嗞嗞”一个劲向上拥挤,带着缕缕青烟“噌噌”往上蹿。

滕迟墨伸着一双小手,在蹿起的火苗上来回烘烤,时不时侧脸瞟一眼板着脸的父亲。二叔紫轩挨坐在父亲身边,他手持一根扒火棍,偶在火塘柴堆里扒弄几下,弄得柴堆里再次“叽叽喳喳”溅出火星。从四周壁缝里袭进堂屋的凉风,吹扑在尖尖火苗上,火苗一会儿偏向右边,一会儿“呼”的又向左偏去。

二叔扔下手里的扒火棍,撩起衣摆,从裤腰带上取下一个小小的,圆鼓鼓的布袋子。他双手解开捆扎布袋的细绳子,从袋子里抓取一些黄黄烟丝,然后要过父亲手里的竹烟斗。那只烟斗的末端头子,已被火烧得焦糊。他把烟丝装进烟斗,拇指在烟斗上用劲捺了几下,把烟斗里的烟丝压紧,另一端含在嘴里,一只手握住烟斗中间,低头躬腰,烟斗伸进了火堆中。接着听到从二叔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吸烟声。一缕缕青烟顿从二叔的嘴角冒了出来,慢悠悠地向屋子上空飘荡。二叔抽烟的“喳巴”响声,破坏了堂屋里的沉闷,堂屋里稍稍有了一丝生气。

二叔手里的烟斗在堆砌火塘边缘的青石上磕了几下,捆扎好手里的烟袋子,挺了挺胸,掀开露出棉花的破夹袄下摆,将布袋再次系在裤腰带上。他把烟斗退还给父亲,在父亲接过烟斗的那时,二叔说话了:“大,要不咱们改换时间,别与他家冲撞在一起,免得又生出事端!”

二叔说这话时始终看着父亲的脸,声音不是那么硬气。二叔同父亲说话向来就是这个语气,从不声高,一幅不卑不亢的样子。父亲曾经当着自己的面数落过二叔。他说二叔缺乏山里男子的那种阳刚之气,总是那么不温不火地唯唯诺诺。父亲还骂过他,骂他如是这般下去,他是带不好船帮的,当初就不该把船帮交给他。这都好几年了,船帮还是没一点起色,仍然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与他在船帮领头时相比衰败多了,就连船帮里的纤夫想混一顿饱饭,也成了他们的念想。每当父亲教训二叔时,二叔是不敢顶撞父亲的。父亲动气时,二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不让父亲看到他的脸色变化。

二叔身子与父亲相比,那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二叔的身子很单薄,脸颊上看不到长有肌肉,额头到印堂的肤色晦暗,眉棱骨突得很高,眼睑凹陷很深,下巴颏儿尖细。简直就是一张腊黄的脸皮包裹着一个骷髅,初次看到他有些骇人。

父亲为什么要将船帮交给像二叔这样弱不经风的人,而且还让二叔独挡一面?估计父亲有父亲的想法,他是怕二叔再这样下去,是很难存活下来的。所以把船帮交给二叔,让他风里来,浪里打,闯险滩宿水上,把身子骨练得硬朗一些,胆儿练肥一些,别让他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二叔就是一副吃饱不长肉,躲在阴处不变白的贱命。父亲说他唯唯诺诺,而船帮里的每个人都很敬重二叔,从拉纤的纤夫到生火做饭的杂手,没人说过二叔的坏话,他们大都很听二叔的话。父亲不放心二叔,倒是到船帮里问过几次纤夫和撑篙篙手,连杂手也问过了,他们都念着二叔的好呢。父亲对这事还是不放心,把二叔叫到家里,问他船帮里既然都念你的好,都是一条心地拥戴你,为何船帮还是半死不活的。二叔声音很轻,他辦着手指算给父亲听。常德码头每月给帮会要交码头保护费,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洪江的码头费;辰州的码头费;从铜仁漾头往下游至常德,有四处土匪设置的通关费;给衙门上交的月税、年税、人头税、行船税、杂税、印花税等等等等,算得父亲听都听不过来了。算到最后,二叔行船的所有收入全花光了,有时听得他说,船帮还欠着某处的通关费,某月某月的印花税没交。哪儿还有钱管饱船工们的肚子,能让船工们一日喝上一顿米汤,就算日子过得很不错了。

每当父亲听到二叔算帐后,他不语,阴沉着脸,骂一句:狗日的官府,还要人活不活了!然后,便仰头看天,连出几口粗气,长叹几声。

二叔虽然不是很健壮,但他的骨子里却很硬气。不敢与人相争,但从没怕过谁。当然,他怕父亲。父亲起吼时,他沉默不语,等父亲稍微平静后,他又在父亲的跟前,一个劲的大大前大大后叫得那个亲近,就跟刚才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有时迟墨都很羡慕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恨父亲怎不给他也生下一个这样的弟弟……

滕春生侧过脸,看着脸颊被火塘升腾大火烤得略带微红的紫轩,声音不大,但语气分明对紫轩刚才的建议不是很乐意:“怕他?”

紫轩嘻嘻一笑,抓起地上的扒火棍,一边拨弄着火塘里快要然烬的柴火;一边看着火苗儿说:“大,这不是怕不怕他的事。你是要干大事情,一个刘堂庵虽挡不了你的道,但他可以使绊。你何必与他分出高低呢。你的事成了,刘堂庵还敢吱声?”

滕春生抽出含在嘴上的烟斗,在火塘边的青石上磕了磕:“这些我都懂,我也不想与刘堂庵那老家伙生事端。是他把日子赶在了我们前头,我十四,他就十三。让他家办吧,反正是乐了乡亲。”

“他明明是冲着你来的。你没说唱傩戏前,他怎么不说要唱花灯戏比赛?人家也是看着凤凰边塞那边反清同盟义军失败了,不然他也没这胆与你作对。你就听我一句劝吧,墨墨还小,再忍几年。等墨墨大了,他能帮你了何愁弄不过刘堂庵。”紫轩仍不放心大哥春生。

“这事你就别管好了,我自有数,你尽管带好你的船帮。我这边的事你也少掺和,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好有个照应。”春生吐了一口烟雾,烟斗在青石上又磕了几下,磕掉藏在烟斗窝子里的烟屎,再把系在烟杆中间位置的黑布烟袋绳子在烟斗杆上绕了几圈。

“你决意不改时间了?”紫轩偏头看着大哥。

“怎么改?江口、锦和、就连郭公坪的那些人都通知了,让我怎么改,跟他们怎么去说?哦,就说是保长刘堂庵十三要唱花灯戏,我们的日子改到下月?下月不行再下下月?不改!”春生拍了拍落在破袄上的柴火灰,看了眼紫轩,又看了眼正看着自己发愣的迟墨。冲迟墨:“墨!今天同二叔说的话你可不能到处去说,对夙紫也不能说,别把不住嘴,你是小男子汉了,要知道个轻重!”父亲说这话时一脸的严肃。

“嗯!”迟墨点头,又挪动了一下屁股,双手扳着膝盖,脚板翘起凑近火塘边,几个脚趾从鞋尖的破洞里露出,鞋底冒着一股股白烟。

迟墨约懂父亲同二叔在商量大事。究竟事情有多大,他一时半会理解不了,反正他们的谈话是冲着夙紫她爹的。二叔明显惧怕那个微微驼背的保长刘堂庵,而父亲偏偏要与刘堂庵作对。懵懂中,迟墨早些时候就知晓了父亲在联络人,这是夙紫告诉他的。什么叫联络,迟墨不懂。夙紫很有耐心,告诉他就是邀约大家一起来做某一件事。但父亲要做什么事?他家也没什么需要更多人一起来做的事情呀。夙紫一笑,脸颊上的小酒窝特别可爱,说迟墨真是傻不拉叽的。

迟墨真正懂得父亲要做的大事,是在年前大雪过后,夙紫来唤他打雪仗的那次。父亲问夙紫到凤凰边塞打仗的那些官兵是否走了,这才引起了迟墨的注意。父亲又不是清兵,他怎关心起官兵打仗的事了?莫非他天天习武是为了打仗?后来,他又听得父亲同二叔说到反清同盟义军惨败的事,父亲在年三十的年夜饭前,他向烧纸堆里泼酒,他一边泼酒,一边说定要为死去的那些义军报仇。迟墨才完全明白父亲要做的大事是什么事了,他是要拿自己的命,和组织更多的穷人与官府清兵打仗。

父亲不让他把今天与二叔的话说出去,可见得父亲同二叔的交谈是多么的重要,这关系到打仗,还关系到要死人。他可不希望爹爹有个闪失,怎能把话说给夙紫呢!夙紫的爹爹很讨厌,守住这么多粮田,吃不完的粮食宁愿烂在粮仓里,也不愿分给穷人,真是可恨极了。

二叔坐在父亲的身边好一阵沉默,两人无语,兴许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迟墨的父亲又在“叭嗒叭嗒”的抽烟。紫轩起身,站起身子的当口,语气加重了,声音比先前高了许多,并有了一丝温怒地嘱咐父亲:“既然一定要做,那就不能让刘堂庵抓住把柄,镇子里许多人说刘堂庵正在寻找你联络人的证据。船帮里也有人在问,你是不是麻阳反清义军的头目。”

春生抬头看着起身的二弟紫轩,语气很肯定:“他们知道是迟早的事,不用大惊小怪,衙门里的那几个捕手我还是能对付的。”

“你这叫自大,捕手背后是官府,你能斗过官府?年前凤凰一仗那是几千义军,最后有一个活着的吗?你比几千义军还雄壮?”紫轩有些生气了,从来没有过的声高。他转身朝堂屋门口走去。“吱呀”拉开了关着的堂屋门,匆匆走过屋门前的土坪子,朝通往柴码头方向的石板路上急行而去。

迟墨坐在火塘边,从堂屋大门远远看着行走在路上的二叔单瘦身影,他感觉二叔的身子一下变得并不瘦弱了。

迟墨是第一次见到二叔高声红脸地顶撞父亲。他们兄弟俩争论时,迟墨圆溜溜眼睛一直盯着二叔那张长而瘦骨嶙峋的脸。在他高声劝说父亲那一个瞬间,二叔的脸不知是被火塘的火映红了,还是他的脸因原本的激动就有了血红,不再是先前没有一点光泽、泛着腊黄的肤色。鼓突得很高的眉棱下,凹陷很深的眼睑包裹着瞪鼓了的眼珠,从他薄薄双唇间,吐出了***的话语。这是迟墨看到的二叔与父亲第一次生着气交流,也是第一次看到二叔脸上泛着血色的模样。

二叔这般不温不火地顶撞父亲。严格来说,只是二叔稍稍提高了点声调,加重对父亲要重视的事情,将会要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辅以强调,算不得顶撞。即便是这样,父亲对二叔的举止也是不能接受的。父亲很矛盾,一方面他要二叔把胆儿练肥,突显一个男子该有的阳刚;而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二叔在他面前显摆出高声红脸瞪眼男人应具备的血性,继续保持着温顺唯诺,乖巧听话的那一面。这是父亲暗藏的那颗家庭长子自尊心在作怪。二叔的顶撞,好似父亲的自尊受到了严重侵犯。二叔不应该用高声的语气和泛着微红的脸色与他说话,特别是二叔向父亲鼓瞪着双眼,这就犯了忌了。

迟墨不知二叔一直在父亲心里的温顺形象,是否因为刚才的顶撞而被全部破坏了。但在二叔走出堂屋门口时,父亲将烟斗在火塘边缘的青石上,接连重重地磕了几下,脸也沉得有些吓人,分明是对二叔行为的不满。

门外,夙紫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堂屋大门口。父亲是背对着门的,他不知夙紫的到来。迟墨抬头看向门口时,发现夙紫正向他眨巴着那双好看的凤眼,从围着绒绒白毛的衣袖里伸出嫩白小手,向他招了几下。接着她将身子躲藏在壁板后,从壁板后探出半个头,仍看着迟墨,生怕父亲反过头来发现她的存在。

迟墨站起,用力踩踏了几下被烤得发烫的鞋底,鞋底板烫得皮肤针扎般痛。他忙又坐下,脱掉双鞋,双手在脚板上抹了几下,然后拿起鞋子,用嘴对着鞋口吹了一阵气,手伸进鞋内试了试热度,确认鞋内不再烫脚,双脚才伸进鞋内。他朝夙紫空空一笑,悄悄绕过低头抽烟的父亲,走到大门时,他一把拉住夙紫的手,飞快跑过土坪,向柴码头奔去……

柴码头位于高村镇北边河岸,南起尧里河与长河交汇处的鱼尾巴,北至下游的梅水桥,长约一里地。柴码头始建于明初,最早时期,官府为方便高村与对河马兰的人过渡,设立了这个简易码头。马兰人因过河赶场,把大量的木材堆积于此,高村人为便于区分沿岸上下的大大小小码头名称,通常称之为放柴的码头,后来时间长了,便把这个码头唤成了柴码头。

明代时,这个码头非常简陋,偶有上、下行的外地船只,和上游从铜仁向常德运送木材的木排停泊宿夜,天亮时他们拔锚启航而行。清朝中期,随着水路运输的发展,柴码头渐渐繁荣了起来。官府见码头的繁荣是一笔不小税收,便扩建码头,成为了贵州铜仁至常德,常德至铜仁的往返水运货物重要集散码头。

扩建后的柴码头,沿河边是用长两米,宽一米的赤色岩石砌成,仅一级石阶就需六百多块岩石,岩石经过石匠精心打磨,表面纹理细致。码头共有二十六级石阶,石阶的坡度平缓,整个码头雄伟壮观。码头边有一条街,街内设有盐号、油号、百货商铺、官栈、客栈、金银兑换铺、饭食站等,凡过往官员、商旅及往返货物,多在此停歇、装卸。扩建后的柴码头曾经盛极一时,盛时停靠船只近百艘,木排不计其数。

柴码头繁华时期不长,由于官府设置的码头科捐杂税太多,到光绪年间就渐渐衰败下来,再也看不到一丝繁华景象。

二叔的船停靠在离街市最近的码头边,是艘平头木船。船型比一般船只要大,甲板是用松树板子铺成的,船篷接近船尾,船尾上还有一个船篷,是用来供艄公住的。船篷顶是用楠竹篾片编织而成,篷顶呈瓦背形半圆。船的桅杆比一般的船要高很多,风帆落在船篷上,两头伸出船舱老远。这种船在下行时拉上风帆,船速很快。二叔就是掌管这艘头船的人,水手们都称他是这艘船上的“帮主”。

码头上停靠的船只不多,二叔的船边还停着一些木船。这些船体积稍小,他们通常是要与二叔一起开船的。因为是正月,船只停运,纤夫和水手们都还在过年,接习惯要过了正月十五后才能行船,所以码头上倒是几分冷清。码头上除了从对河马兰那边过河的廖廖几人外,余下的只能听到上游河滩上发出的“哗哗”流水声。

迟墨同夙紫从码头高处一蹦一跳地沿石阶而下,老远喊着在船上整理风帆的二叔。二叔闻声看向码头,他的脸略微有了变化。迟墨清楚,二叔定是不喜欢自己与夙紫在一起。

迟墨同夙紫上了船。二叔在船篷上扯了一会风帆便停下手,朝迟墨招了招手,示意他俩进船篷里去。迟墨不知二叔怎么了,突然同意夙紫进他的船篷里了。二叔的脸并没因同意夙紫进船篷而变得喜庆,照旧是阴沉沉的。他搂了搂船板上的破旧棉被,给夙紫停出了一小块地方,要夙紫坐下,而他蹲在船板上解开了烟袋子,从袋子抓烟丝,然后就是一团烧纸凑到火镰石前,“哐哐哐”打着火石引燃烧纸,嘴在烧纸上吹了几下,那团烧纸便冒出了一缕青烟。烧纸点燃了烟斗上的烟丝,他使劲“呼呼”吸了几口。过了一会,二叔扫了一眼坐在舱板上显得非常拘束的迟墨和夙紫,取下含在嘴里的烟斗,朝夙紫:“你爹知道你来这?”

“他去衙门了!”夙紫说话时有些胆怯,声音也是“嗡嗡”的低沉。夙紫回答完二叔,她的身子向迟墨这边挪了挪,她怕看到二叔的那双凹陷很深的眼。她的凤眼巴巴地望着迟墨,乞求般希望能躲过二叔接下来的继续盘问。

二叔咳嗽了几声:“去衙门拜年?”

夙紫的嘴一噘:“谁知道他去做么!”

二叔停了一会,船舱里的气氛顿时凝结起来,河中的凉风“呼呼”直往船舱里灌。迟墨不停地搓着双手,身子打着哆嗦。他看着像在审讯夙紫的二叔,语气带着责备:“二叔,他爹的事怎会告诉她呢。”

二叔瞪了眼迟墨:“一边去,小孩子多嘴!”

迟墨怏怏不快地走出船舱,在出舱的那瞬间,他回头向夙紫挤了下眼,暗示夙紫别怕二叔,他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不知夙紫是否看懂了迟墨这个眼神,但迟墨只是从她那双凤眼里看到希望他继续留在她的身边。

迟墨没有走远,在船篷门口停了下来,站在门口竖耳听着船篷里那个浑厚男声和小女孩尖细声音的对话。

“你爹没说过迟墨他爹的事?”

“二叔,我真不晓得!”

“二叔问你,喜不喜欢同迟墨一起玩耍?”

船篷里好一阵沉默,大概是夙紫不愿说出口,只是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二叔。二叔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知道你很喜欢迟墨,可你爹不喜欢,所以迟墨唱傩戏,你爹就要唱花灯戏,两家对着来。”

“我不想唱,丑死人了!”

“可你爹要你唱!”

又是好一阵沉默。

“二叔,我爹说十三那天衙门里的大人都要来看花灯戏呢!”

“你爹今天是去请他们?”

“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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