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上个月去世了。”他声音很轻，似乎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的声音也如同梦呓：“爷爷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战争年代带过兵打过仗，枪林弹雨不知道受过多少伤。有一次子弹穿过肺部，卫生所没有麻醉剂他就硬是清醒着做完了手术。伤口感染，本来他自己都觉得没救了，可是一个小护士一直守着他，用自己分到的那点饮用水给他清理伤口。后来他伤好了，那个小护士就成了我奶奶。奶奶家是香港的望族，因为不想商业联姻嫁一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就从家里跑了出来。爷爷说奶奶念了那么多书，又懂得洋文，自己觉得配不上人家，结果还是奶奶主动问他求的婚。每次讲到这儿的时候他总是要笑很久，之后就会沉默好一会儿。再大一些我才知道，原来爷爷不是因为奶奶已经去世才沉默，而是因为知道对方明明就在那里，却不能相见。***的时候奶奶被人认出是汪***高官的女儿，爷爷当时也被软禁，最后只能托一个生死之交偷偷送奶奶去了香港，可是她的亲人早已经移民英国没了踪迹。幸好那位好友早年在英国留过学，终于通过那边的同**系到了奶奶的亲人。”
战争年代的红色爱情怎不教人感慨万千，“那……后来呢？”
“后来……”他侧头看一眼陈敬，然后熄灭了那支烟，身子忽然探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往后躲，顾楷却只是关上了那道缝隙，然后打开自己这边的车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尴尬地僵在那儿，听到他继续说：“他们以为分开是一时，没想到是一辈子……爷爷在组织的介绍下娶了个军长的女儿，奶奶接手了家族的生意一辈子都没有再嫁人。三个孙子里，爷爷最疼的就是我，他总说我跟奶奶最像，脾气也最是倔强。每次和奶奶有摩擦奶奶就一直不理他，自己坐在那里哭，爷爷舍不得就只好缴械投降。”
“你奶奶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看顾楷就知道了，她没想到自己真的把这句话直接说了出来，看看某人疑似得意的表情，哼，果然不能夸他。
“当然了，我十七岁到英国读书才第一次见到奶奶，当时我心里想‘这么一个大美人，难怪爷爷这么多年念念不忘’。”两个人脸上都有淡淡的笑容，正是因为往事有了重量，才更要拿得起，放得下。“现在想想在英国那几年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每天坐地铁去学校上课，然后回家陪奶奶聊天喝茶。有时候奶奶还嫌我啰嗦，打发我带小静出去玩，可是我知道那是她疼得受不了不愿意让我们看见。我去英国的原因是因为奶奶被诊断得了癌症，可能活不过两年。我过去之后她真的非常高兴，病情也稳定下来，可是没想到第三年刚过去没几天她的病情就突然恶化，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
“虽然这话说起来有点假，但是那三年她一定因为你过得很快乐。”时间会让伤痛
慢慢淡化，但是永远无法抹去，正如同母亲离开自己那样，说出口的安慰意义只在于——让作为听众的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那个时候年纪还轻，第一次面对死亡，第一次失去亲人，我是真的被打得爬不起来了。心里就想着：什么山盟海誓，什么白头偕老都是一句空话，现在一个人就这么离开，另一个人也就在地球的另一边这么活着。后来爷爷让我回国继续读书，我死活都不愿意回去，大概是心里也觉得他太过狠心，就一个人继续住在奶奶的房子里。小静……哦，她就是那个帮奶奶逃走的那个朋友的孙女，还是跟以前一样常常跑来跟我说话，我也不理她。终于有一天她再也不能跑来了，他们一家三口出行的时候遇到车祸，只剩她活下来，可是脊椎以下都没了知觉。”
“小静……”她的名字也有一个敬，可是从来没人这么叫过她，“她是你妻子？”
他怔了一下，仿佛是觉得莞尔，“是。女人的直觉？”
陈敬歪头眨眨眼睛，“言情小说都是这么写的，女孩子暗恋男孩子，对方不理不睬，当女主角自我放弃的时候，男主角终于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没有她，然后如古代骑士一般拯救心中的公主于地狱之中啊！”
他却不看她，继续说：“并不是这样。她那个人虽然个性安静，却不会自暴自弃，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会让他们得逞’。那时候我也只刚刚二十岁，家族里生意的事情完全不懂，帮不了她什么。我希望父亲看在祖辈的交情上帮忙，他只说了一句话‘人家的家务事，顾家没有立场插手’。”后来的事情也就可想而知——既然是“家务事”，那么也只有成了“一家人”才能算得清。
车里的空气有些凝滞，海面上开始泛出橘红色的光，天之将明，那层看不见的魔咒也即将被打破。顾楷从开始就没有隐藏他的婚姻，现在也没有必要抹黑自己的过往，这些都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明白，可是这无法让她觉得心安理得一些。
似乎是察觉了她的沉默，他放下手刹车，看着后视镜倒车。“这场婚姻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当时父亲让我再考虑一下，可我回答说，‘我们这种家庭的人又能有什么别的可能？’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宁愿帮一个我认为该帮的人。”
“可是我似乎还是漏掉了一些东西。”
爱情么？“在我看来爱情是一种宗教，需要盲目和勇气。你爱的那个人就是你的信仰，你奉献自己以求心灵平静安乐，而并不去想对方是否需要。给你，全给你，统统拿去吧！把自己当做最虔诚的祭司，爱情多么神圣伟大。可是，如同其他所有的宗教一样，你可以选择不信。”
“你不信？”他似乎对这个说法感到有趣，侧头看了她一眼。
“你呢？”她不答反问。
他只是不置可否，眼睛微眯，唇角含笑，“今天不信，也许明天就信了，谁能说得准？就像戒烟，不到人生最后一秒，永远都不知道
是不是戒掉了。”
她最怕他这样笑，这红尘万丈仿佛都被他淡淡地嘲弄着。“我想，讨论爱情这个话题需要一个旗鼓相当的谈话对象，显然我不是，这个话题就此打住，OK？”
“我以为你是个性情中人。”
“我以为你是个绅士。”
“我只是比较崇尚诚实的方式。”
“那需要从小到大培养出来的优越感。”
顾楷抚额叹息，“老天，你又要露出尖牙利齿了么？”
“什么？”
“平时看你白白净净长发披肩的，还以为是只安静的小兔子，可是我忘了兔子有尖利的啮齿，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听不到陈敬回答，转头看她整个脑袋都要伸到那个条纹帆布的大包里去了。
“找萝卜呢！”
他本是故意调笑，没想到对方根本心不在焉，“找钥匙。”
还是找不到，急得她只好把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乐购的环保购物袋，防辐射的平光镜，工作必备的新乐敦眼药水，一直喜欢的屈臣氏无香手霜……所有的生活，所有的细节，它们都在，只除了那把钥匙。她又把所有的拉链暗扣都打开，倒过来抖，没有。
“到底把钥匙放哪儿了……”看她急得抓头发，他把车停到路边。
“你冷静下来，慢慢回想你最后一次用它是在哪儿？”
“下班之前在公司锁了一次储物柜……那个时候还在。”
“之后你把它放哪儿了？你确定是放在包里？”
“当然……啊，不对！”随后就蔫儿了，“我顺手给扔在办公桌上了。”耷拉着头像是做错事等大人责怪的小孩子。
没想到等到的不是“你怎么这么丢三落四”这句话，而是头顶上温暖的揉搓。“去公司取回来不就得了，看把你急的。”
她抽抽鼻子，说：“嗯，我觉得我这个就是强迫症。每天回家之前一定要检查好几次钥匙在不在，如果找不到就会很慌。”
“某个事件的后遗症？”
原本冷冻的气氛被一串钥匙轻松化解，他语气轻松，她本来就有点不好意思，自然也不再针尖对麦芒。“有一次我把钥匙忘在屋子里，半夜加班回家的时候就在门外找了好久也找不到。房东在外地，我没有室友，没有备用钥匙，大半夜连锁匠也找不到。”
“那怎么办？”
她玩笑似地说：“结果就在门口哭，等天亮啊！幸好那时候是夏天，换成现在的天气要冻死我了。”
没听到顾楷再说话，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的表情中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她干笑两声说：“没有啦！只是开玩笑的，你当我傻啊，我当然是到朋友家过夜，第二天找了锁匠破门而入的嘛！嘿嘿嘿！”
“嘿嘿嘿什么？”他斜着眼角睨她，表情在说“我鄙视你”。
“还说什么从英国留学回来的，一点英国人的幽默感都没有……”她自己嘀嘀咕咕。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他重新发动车子，速度竟是极快，吓得她后背紧贴座椅，手上握紧安全带，心想：“现在的男人怎么都喜怒无常的”。
（本章完）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www.kanshuzhushou.com 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