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边说边走，来到了崇文馆，四下无人。
“你不是爱习字吗，那东面一架全是各朝大家的真迹与临摹帖，”随手一指，有些傲娇接着道，“则余那几本还是央求我送给他的。”
“则余的字潇洒俊逸，如纸上飞凤游龙，这些好物件儿跟了你倒是可惜。”她摊了摊手故意打趣着。
燕回也不恼，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管怎样都是我的了。”
此话一出二人都察觉到不妥，好像有另一层意味，一时语塞，姬语快步走向案几，坐下随意翻着书，岔开了话题。
“皇后见到我时，是不是想起了小柳？”
燕回点了点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后当时的错愕：“此事已处理好，就算对着你们相同的面容，她也只能是疑惑，查不到蛛丝马迹，以后你们免不了打交道，还是得万分仔细。”
她咬了咬唇，想着教习娘子走时嘱咐她的话：莫要提起先皇后李氏和逝去的大皇子。
燕回看出姬语欲言又止：“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们已然是同舟之人。”
她小心翼翼道：“听说，叶皇后还是贵妃时，被先皇后暗用巫蛊之术害得小产……”
“一派胡言！”
吓得姬语一激灵，大气不敢出。
燕回攥着卷书重重捶击了桌面，对这谣言中的谬论表示愤怒，也是无奈，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尖泛着白。
转瞬又叹了口气，自知是失态了，声音柔软了下来：“不是这样的，我相信我母亲。”
他神情落寞，他最爱的母亲和大哥无辜而死，他却日日喊凶手母亲，这样的滋味，岂能是常人所能承受，夜夜受着内心的自责煎熬，只有短暂的梦中，才能依偎在母亲怀里，被大哥宠爱保护。
姬语看出他的悲伤，就像乌云遮住他眸子，了无生气，让人同着忧闷，歉意上涌：“是我唐突了。”
看他心绪平复，适时开口：“我们不就是为了将这已经尘封了十一年的错误掀翻，为你母亲大哥，还有当年枉死流放之人证个清白吗？燕回，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朝臣后宫全部倒向叶贵妃？”
她想了解缘由，她想和他共同抗敌。
燕回长舒一口气：“这件事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与你说，正好你提起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的思绪如潮，翻滚在天边，慢慢忆起陈年往事。
十一年前桓帝还是王爷的时候，与清流之家李氏之女李绒一见倾心，都道二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顺理成章成为了少年夫妻，携手躲过多少明枪暗箭，才迎来桓帝登基的结果。
本以为往后能事事顺遂，却因叶氏挑拨，道李氏不可过宠，外戚不可独大，让桓帝生了对李绒的戒心。
明明同进退经历风风雨雨，夫妻情分自当坚如磐石，却被一个新晋的叶贵妃三言两语挑拨离心。
因为李绒忽略了，他是冰冷皇座上的帝王，帝王有情也无情，年少的情分自然有，可朝局也得掌，那叶氏乃太傅亲妹妹，太傅门客众多，朝堂上不少支持叶家的，后宫前朝息息相关，父皇对叶贵妃也是恩爱有佳，李绒不争不抢，她知道，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后来叶贵妃小产，再不能孕育，胡太医却查不出缘故，只说脉象平稳，除非鬼神作祟，叶贵妃身边的侍女却突然跪在桓帝脚边，将矛头指向李绒，揭露她私自行巫蛊之术，定是见贵妃受宠，心有怨言。
一个侍女信口雌黄，显然是污蔑，可桓帝还是顾及叶氏颜面，去搜了李绒宫中，不顾她中宫之主的尊严，好巧不巧在她床榻下，搜出针扎布偶，上面贴着贵妃生辰八字，她百口莫辩，桓帝想保也保住。
有时候燕回也在想，是不是桓帝根本就没想保护她，因为这样，他便可以牵制住李氏家族，又可以给叶太傅一个交代。
李绒入冷宫，大儿身为太子，在外磨练建功立业，燕回想寻大哥回来救母亲，可大哥远在千里，他只能趁夜悄然出宫，将消息传递给一茶馆老板，此人为大哥心腹，定会有办法将大哥带回来。
可是燕回出宫一切都太过顺利，像是有人特意放行一般，果不其然，是叶氏的圈套，故意引着他出宫，欲杀之。
燕回的记忆戛然而止，他因受不了母亲和大哥双双离去的打击，大病一场，忘记了很多事情，叶氏被封为皇后，为彰显大度，表面不计前嫌将燕回养在身边，日日遣人送补身子的药丸。
他如枯叶，漂泊在天地之间，最后烂在泥土里，没有记忆，没有过去，喊着叶氏母后，母慈子孝，浑浑噩噩过了好几年。
直到去年他被立为太子，事情繁多，有五六日未吃药丸，身子越发疲惫，脑中忽闪很多零星记忆，伴随着疑惑恐慌向记忆中探寻，才拾起这些陈年旧事，还有许多他不记得了。
再后来，就是派人找到已经出宫的婆子，听说大哥跪在太极宫前三天三夜，桓帝视而不见，大哥一气之下，以太子之位相逼，父子剑拔弩张，大闹一场。
更是给了叶氏拉大哥下马的机会，人人都道他军营待久了，竟成了莽夫，大哥忧心燕回，便不再离宫，第二年李绒便去世了，大哥知道与叶氏脱不了干系，便单刀直入叶贵妃寝殿，势要杀了那个毒妇，被反将一军，夺了太子封号，打入大牢思过，后来也暴毙而亡。
姬语听得鼻头一酸，当他回忆起喊了这么多年的母后，竟然是杀害他生母与大哥的凶手，他该有多无助无望，受着日日夜夜的煎熬，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无异于将心撕扯的粉碎，还要若无其事扮演者母慈子孝一片祥和，不敢将心缝合。
她感叹着：“大哥为人热忱，不精通于朝堂后宫的弯弯绕绕，先皇后过于相信年少夫妻情分，却不知那龙椅上的是夫君也是帝王。”
伴君如伴虎，君需你时，便是荣耀加身，不需你时，便是万劫不复。
燕回道：“你外祖父范相，也是因为我母亲求情而受牵连。”
“所以我来讨债来了。”姬语故作轻松，试图让面前这个充满丧气的少年振作起来。
燕回将过往全盘托出，心里的舒坦了许多，看着面前的新婚妻子，虽然有名无实，但愿意将自己的伤口揭露，将自己后背暴露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