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道人站在小镇西面的佛庙中，抬头看着石造佛像，脸上、身上被划刻得乱七八糟。
什么污言秽语都有——
问候别人老娘的，祝愿别人生儿子没屁眼的……连名带姓，蔚为壮观。
原本庄严宝相变得有些滑稽。
小镇百姓不信鬼神之说，不管镇西佛庙还是镇东道观，从无香火祭祀，也没有庙祝打理，镇上小孩子玩闹，刻下这些骂人诅咒不足为奇。
然而在此时年轻道人眼中，却有另一番解读。
位于东阆风洲大齐版图上的神息秘境，是道家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地盘最小的那一个，数十里方圆。
若没有术法禁制，这里便是天下最适合修行的灵气充沛之地。
更别说数不尽的天材地宝，沾染上古神意的法器宝物。
这方物秀地灵的水土养育出来的人物，更是神异灵秀，他们的存在，就像天之栋梁，支撑着天地气运平衡，不至于让世界滑落入末法时代。
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得养着啊！
如果让小镇神异灵秀的人走出这座秘境天地。
恐怕用不了几年。
世界将会天翻地覆。
能走出这座囚笼的，僅僅是这处地灵人杰之地，最稀松平常的人物而已。
就像那个短短半月内，修为境界突飞猛进的少年。
他也许还为自己的天分沾沾自喜。
殊不知，比他看起来平常得多的小镇百姓，才真正受天道垂青。
如果不是术法禁制桎梏了他们的本性……
不过，沾上点血脉传承，终究也是不得的。
年轻道人对此无比清楚。
所有离开小镇或即将离开小镇的人，都经过了他严格筛选。
当然不止他一个。
灰衣僧从大门走进来。
看见这张脸，就不由自主联想到石造佛像脸上、身上那些骂人的话。
年轻道人使劲憋着笑。
僧人忍不住用手摸脸。
“我脸上有花？”
“花倒没有，写着字呢！”
年轻道人笑嘻嘻地说道，眼角瞟向石造佛像。
说实话，完全是两张面孔。
法相与实相差异本来就明显，他自己那座观庙上坐着那尊法身相同样如此。
好在他的法身相比光头和尚接地气得多。
上面反而没有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
人品好就是不一样。
年轻道人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对自己清秀的容貌相当满意。
僧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李小水生儿子没屁眼。”
他对年轻道人的恶趣味不屑一顾，淡淡道：
“在此堵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送老朋友一程？”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僧人语气极不耐烦。
年轻道人单掌竖在胸前，宣了声佛号。
“出家人口出恶语，佛祖会惩罚你的。”
僧人不想与他做口舌之争，一步跨出，身形化虚。
却被年轻道人一把薅住衣袖。
“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跟戴高帽子的达成了见不得人的条件，打算把老窝迁移过来。”
僧人身形重新凝实。
他真不想跟道人纠缠，但也真拿他没办法。
世间能摆脱这道人的人物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并不在这只手中。
“跟你有关系？”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自己掰手指头数数，已经违背了几次戒律。”
年轻道人不依不饶。
僧人不作声。
年轻道人扯着他的衣袖。
“还是说你们所谓的戒律，都是拿来骗香火用的。”
一个嗓音悠悠然出现在小庙附近，“你们尽管放开手脚打上一架。
我保证负责给你们捡底。
你们闹得再厉害，也不会出现类似龙蛇起陆、天地反复的情况。
在你们分出胜负之后，我担保，这方圆五十里山河。
最多最多损失三分你们三教的额外厌胜。
曹讽，与其黏黏糊糊，害怕固有利益被别人瓜分，我觉得还不如跟他一干二净来个了断，反正现在须弥西天已经快完蛋了，他们不出来找地盘，难道坐等全盘崩坏不成。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
僧人双手合十。
全身熠熠生辉，金丝缂绣大红袈裟显化出来，皮肤由白转金。
曹讽眼珠一转，笑呵呵的松开五指。
顺便帮僧人抚平了衣袖皱褶。
冲声音响起处作揖打躬，笑着讨饶：
“好好好，听句老人言，烦事不纠缠，看简老份上，就暂时放秃驴一马。”
他一步跨出，空气如水面荡开涟漪。
下一刻，就走进了重安铺后院天井。
看见老人坐在竹椅上喝小酒，几粒花生米当下酒菜。
“真听劝啊！”
老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在他眼里，酒杯和花生米似乎比年轻道人好看得多。
曹讽呵呵干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挡得住。”
老人鼻孔哼了一声。
“明白就好。
天道轮转，新老交替。
当年你们能占天意，如今世道更迭，别人要来争锋，何尝不可？”
曹讽叹道：
“就怕再起腥风血雨，让别人占了便宜。”
他又呸呸呸往地上吐着口水。
“不是人，不是人，人倒也罢了。”
老人嗤的轻笑出声。
“天道自有定数，越是强行压制，反噬越大，这个道理，你家老祖没给你讲过。”
曹讽叹道：
“我家老祖哪有你老人家长驻，说是与天同寿，羽化在天，不能回来，与死何异？哪有工夫教导晚辈。”
老人不想就此多发表意见，话锋一转。
“你拿重生造化丹给那小家伙，是想帮大玄都那边留条通天道？”
曹讽抬手。
一把无鞘剑出现，悬浮在掌心上方。
细小如柳叶。
光明洞照，寒光四射。
“高家后人初锻利器，悉心打磨个百年千年，灵韵自生，前景光明。
等价交换而已。
简老想多了。”
老人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看破不说破。
如今之世，别人可以选边站队，他是最不可能站队的那一方。
毕竟他们的时代早已过去。
他的心气，已随时代变迁，埋入黄土。
剩下的——
作茧自缚残躯罢了。
……
高长陵将铁矿石扔进冶铁炉，加了些细碎铁砂进去，用和好的湿泥封住炉口。
他打算离开前多冶炼一些精铁出来。
出去后，再冶炼精铁就比较难了。
天晓得外面能否找到冶炼材料。
封家卖出去的粗铁坯，虽然也能炼出精铁来，自己身边多带几块总不是坏事。
走出这片天地，总得认识新的朋友不是。
结识朋友总得有拿得出手的礼物。
他能拿出手的，也只有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