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江东商城剑拔弩张,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姜贞的营地此时也波涛暗涌,蓄势待发。
只是与江东商城的情况不大一样,所有战将的目光看的不是随时前来攻打他们的皇叔盛元洲,而是被姜贞俘虏又委以重用的席拓。
这位沉寂数年的大司马再一次着甲领兵,只是这一次,他不是盛朝的大司马,而是兵锋直指皇叔盛元洲的封地,千军万马在他身后站定,他抬头,看着前来送行的英姿飒爽女将。
“在遇到我之前,大司马从来战必胜,攻必取,小小的郑地,想来对大司马来讲不过是信手拈来,不足为惧。”
秋风烈烈,姜贞的猩红披风扬在空中,她斟酒一盏,送到席拓面前,“大司马一路保重,我在此静候大司马的佳音。”
这些都是送行的客套话,席拓不知征战多年,不知听了多少遍,如今从姜贞嘴里说出来,倒与旁人有些不同。
——在姜贞之前,他的确从无败绩。
但这点不同并未让他有太多反应,他的神色依旧淡淡,只是当视线看向姜贞时,那双素来冷冰冰的眸子比寻常时候深了一分,像是飞龙在天时溅出来的一点墨色,无端带着些警告味道。
席拓瞧了眼姜贞递来的送行酒,并未接,“姜二娘,我并非你的部将。”
“这是自然。”
姜贞含笑道,“大司马与我只是交易一场,待郑地平定,我便放大司马自由。”
奴隶出身不代表敏感自卑,且恰恰相反,这位奴隶出身的大司马有着一身傲骨,若不是她的话打动了他的心,他纵然引颈就戮,也不会为她做事。
当然,哪怕此时他愿意领兵出征,也并非归降于她,而是与她做了一笔交易,他替她拿下郑地,她放他自由,让他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若以这个交易来看,这位大司马心中毫无家国,只有个人荣辱,可若再听听他的其他话,便不难明白,他冷峻面容之下的胸腔里,有着一颗火热而赤诚的心。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他颠沛流离半生,贫贱富贵半生,终不过一句话便能概括。
“大司马,愿您斩将夺旗,再现当初战无不胜大司马的风采。”
姜贞说道。
席拓眯了眯眼。
“大司马大可放心,与君一诺,必守一生。”
姜贞朗声一笑,“大司马助我天下一统,我会还大司马海晏河清。”
女人清越的声音散在空中,萧瑟的秋日气息似乎变得浓烈起来,阳光开始晃眼,秋风开始张扬,他们都受着她的影响,在她的慷慨激昂中涌出无限力量。
半息后,席拓收回视线。
手指微抬,掠过姜贞送来的酒盏,抬手一送,酒盏中的酒被他一饮而尽。
“砰——”
空着的酒盏被席拓搁置在亲卫捧着的案几上,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
姜贞笑了笑,“大司马好酒量。”
席拓没有再答话。
他转身上马,玄色的
披风在他身后翻滚如夜幕,金银线交织着绣着饕鬄与奇穷凶兽,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张牙舞爪着。
“出发。()?()”
席拓一声令下。
军士缓缓而动。
从缓慢到急行军,大地最早做出反应,随着马蹄声与军士们的脚步声轻轻颤动。
毫无疑问,这是一支极其精锐的部队,一把插在盛元洲心脏的尖刀。
而现在,他们兵发郑地,利刃出鞘,让这座摇摇欲坠的大盛王朝彻底消失于历史长河。
彼时的盛元洲并不知道这一切。
彼时的盛元洲,正在看中原之地的地形图,与麾下诸将制定下一次的进攻目标。
盛元洲颇有长兄之风,乃能征善战之将,烂熟于心的地形图在他面前铺开,他便有了破敌之法,只是破敌之法需要大量的情报作为支撑,而他派出去的斥卫,却十有九不回。
“斥卫可曾递消息回来?()?()”
盛元洲问副将。
副将面有难色,“王爷,这次派出去的人,只有两人递来了消息。()?()”
两军交战之际虽互派斥卫打探军情,但在中原百姓同仇敌忾的情况下,他们派出的斥卫很难打探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往往是刚潜入姜贞的势力范围,便被世代居住中原之地的百姓们发现端倪,百姓们奉姜贞犹如神祇,发现他们的斥卫,自然是能抓便抓,不能抓便举报,弄得他们折了许多斥卫,却什么都打探不到。
这次也一样。
他一下子派出五十多个斥卫,想着派出的人那么多,这次总能打听到姜贞的消息,不曾想这次并没有比上次好多少,直到昨夜,只有两人回了几句有用的话。
“斥卫言道,姜二娘军中有异动,似是想绕后,对我们形成包围之势。€()€[(.)]1€.の.の€()?()”
副将道。
周围诸将顿时开始紧张起来。
天下战将,当推大司马席拓,别的不说,单只说他在权贵把持朝政的大声朝堂以奴隶之身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一职,便足以说明他的战功究竟有多卓越,让世间武将难以企及。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在盘水河畔被姜贞打败,二十万人马败了个干干净净,连他自己都被姜贞俘虏了去,一世英名成了姜贞的踏脚石。
如此厉害的席拓尚且不是姜贞的对手,那么姜贞排兵布阵的能力,又是怎样一种恐怖?
这种心理一旦占了上风,便很容形成仗尚未打起来,便对姜贞有了畏惧之意。
打仗打的是士气,若士气低落,便是难以取胜,更别提姜贞还有意绕后,让断绝他们的粮草,让他们不战自败。
诸将心中忐忑不安。
盛元洲将周围诸将的表情尽收眼底。
“姜贞想绕后?”
一位将军忍不住问副将。
“不错。”
副将点头,“斥卫发现了大量的马蹄印与军士的脚印,以斥卫多年经验来推断,人数应在三千以上。”
盛元洲眼睛轻眯。
“三千人便想绕后?”()?()
将军怀疑自己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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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这位将军,连副将在听到斥卫的话时都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们满打满算有三十万兵马,若想绕后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那么绕后的军队必须在他们的人数这样,这样才能顺利合围,将他们瓮中捉鳖。()?()
可姜贞别说有三十万了,她甚至连十万都没有,用了三千多人,便想攻打他们的后方。()?()
哪怕他们的后方防守薄弱,主要是辎重与粮草,但也没有薄弱到让三千多人能威胁的程度。
诸将怀疑人生。
副将却在诸将怀疑人生中的视线里点了点头,一脸的他也不知道姜贞是怎么想的疑惑。
“你们没有听错,姜二娘的确只派了三千多人。”
副将道,“这三千多人去的地方的确是咱们的大后方,目标是咱们的辎重与粮草。”
“这、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三千人马包围三十万人马,姜二娘莫不是犯了痴心疯?”
“是啊,这么点人便想打咱们的辎重粮草的主意,姜二娘把王爷当成了什么?”
诸将交头接耳,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向精明的姜二娘怎会出次昏招。
若不是大司马的确败在姜贞手里,若不是姜贞的确有两把刷子,他们几乎怀疑自己对阵的是位庸才,而不是用兵如神的姜二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姜二娘这步棋到底是怎么走。
而彼时的盛元洲,他的眸光却越来越深,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地形图,几乎把羊皮图纸盯出一个洞来。
“姜二娘不是想劫我们的粮草与辎重,她的目标是郑地。”
盛元洲缓声出口,打断主帐里的议论纷纷。
嘈杂声音瞬间停止,偌大主帐寂静无声,静得几乎能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简直是比劫掠他们的粮草辎重更加昏聩的主意。
王爷在郑地经营多年,抵御匈奴,防备外患,麾下城池座座易守难攻,皆是兵家重镇。
攻城之际,要数倍于守城兵力才有可能取胜,以三千兵马便想将这些城池纳入囊中,姜二娘怕不是在做梦!
这件事比刚才更让人震惊,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再说话。
皇天在上,原谅他们正常人真的不懂旷世奇才是怎么想的,这种不亚于送死的战术他们着实看不懂。
诸将看不懂,但有人看得懂,副将乃盛元洲之下第一人,盛元洲神情肃穆,他也跟着紧张,凭借着追随盛元洲多年的经验,以盛元洲的思维去推断姜二娘的行为。
半息后,他推断出来了——
这的确是姜二娘一贯的作风,兵行险招,剑走偏锋,虽风险极大,但收获更大,一旦将郑地纳入囊中,那么王爷的三十万大军便不攻自破。三十万人马的供养是个大数字,没了郑地源源不断送来的粮草伤药与棉衣盔甲,三十万大军根本撑不过一个月。
“.”
艹,不愧是姜贞,这种九死一生的主
意也敢打!
副将当即便拱手请命,
“王爷,
末将愿亲率一万兵马,
杀姜贞奇袭之兵于郑地!”
一万对三千,
怎么看怎么都是他赢。
副将信心满满,只等盛元洲一声令下,自己便能踩着姜贞的名声名传青史。
——大司马席拓败于姜贞之手,姜贞败在他之下,那么四舍五入,就是大司马席拓都不是他的对手!
然鹅下一刻,盛元洲的一句话却让他跃跃欲试的念头瞬间消散大半——
“你确定?”
盛元洲抬眉看副将,“攻取郑地之事关系到此战胜败,姜贞必会派能独当一面的心腹之人领军。”
声音微微一顿,盛元洲的眸色沉了下,领军之人是姜贞。”
“.”
我错了!我不该有能赢姜贞的荒唐念头!
哪怕只带着三千兵马的姜贞也不是我这种人能打的啊!
副将立刻认怂,“末将愚昧。”
盛元洲见怪不怪。
能打败席拓的人岂是好相与的角色?副将畏惧于她,着实不让人意外。
若是不畏惧,知道领军之人是姜贞还迎难而上,那便不是在他麾下做副将了,而是在席拓手下大杀四方。
思及此处,盛元洲为席拓鞠了一把同情泪。
可叹一生英明从无败绩的大司马席拓,竟这样折在姜贞手里。
若他还在,若他不曾败给姜贞,大盛又怎会崩塌得如此之快又如此彻底?
盛元洲抬手掐了下眉心。
罢了,败了便败了。
对于席拓来讲,败给姜贞或许是一种解脱,他再也不用一边征战四方,一边平衡朝堂的势力,一边看帝王表面对他恩宠有加,一边又要提防帝王对他下杀手。
百年难遇的将才不应该是这样的待遇。
他值得更好明主,更政治清明的朝堂,而不是拖着一艘烂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航行。
盛元洲轻叹一声。
席拓能就此罢手,在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却不可以。
他身为盛氏子弟,裂土封王的郑王,他注定要为大盛战至最后一滴血,纵然前面是万丈悬崖,抽身便能富贵安稳,但他依旧会选择向死而生,誓与大盛共存亡。
长兄虽为大盛开国皇帝,却是欺负孤儿寡母得的皇帝位,为此颇受世人诟病。
二兄端平帝更不必提,一生的聪明都用在玩弄权术的事情上,将长兄留下的盛世太平治得战乱四起,国不将国,是人人唾弃的亡国昏君。
两位兄长皆如此,身为幼弟的他怎能不好好描补一番?
就当为兄长们赎罪,就当向世人证明——腐朽不堪的大盛王朝,也有一位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盛元洲缓缓抬眉,“姜二娘虽厉害,但我们也不差,我大盛儿郎何时怕了乱臣贼子?”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听得众将心头一震。
是啊,仗还未开打,他们怎就怕成了这个模样?
他们是将军,大盛的将军,将军就
该马革裹尸,为自己誓死效忠的王朝肝脑涂地。
既然如此,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左不过一死罢了,他们何时怕了死?
“王爷,末将不怕!”
一位将军朗声开口,“为大盛死,为王爷死,是末将的荣耀!”
他的声音刚落,另一位将军的声音便慷慨响起,“末将誓死追随王爷左右,百死无悔,万死不辞!”
“末将愿为王爷死!”
“末将亦如此!”
一声又一声的誓死追随,一声又一声的热血沸腾。
这群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将军们,义无反顾追随着自己的明主踏上不归路。
“好,很好。”
盛元洲眼眶一热,扶起周围众将,“这才是我大盛儿郎的铮铮铁骨!”
帝王弃城而逃,储君仓皇北上,两人行径让原本风评便不好的大盛王朝更加声名狼藉。
体统,气度?
不,大盛从来没有。
大盛有的是昏聩的帝王,有的是懦弱但自我感觉良好的储君,在历史长河中,再寻不到第二个将尊严与骨气尽踩脚下的王朝。
可是,那又何妨?
大盛还有他。
他会撑起大盛的脊梁,担起大盛的体统,纵然这个王朝千疮百孔,但在他战死之前,他会将它修补成勉强能入眼的长袍,让后人在提起大盛之际,不至于满篇恶语,不屑一顾。
最起码还有他,有他这么一位郑王,在大盛崩塌之际,他以自己性命为代价,当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体面退场。
是的,他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心理准备。
他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他唯一能做的,是将大盛好生安葬。
他是大盛的守墓人。
盛元洲道,“虽是姜二娘领兵,但我们不必太过担忧,郑地易守难攻,纵然姜二娘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凭借三千兵马便能尽收郑地于掌中。”
“王爷说得极是。”
诸将纷纷附和。
“姜二娘剑走偏锋,我们便稳扎稳打。”
盛元洲竖手一指,指向自己的郑地,“传令元菱,让她全城戒严,以待姜二娘。”
盛元菱,盛元洲的胞妹,也是与盛元洲最像的人,一手陌刀耍得虎虎生风,早年与盛元洲并肩作战,一同抵御匈奴。
多年的征战沙场误了她的婚嫁,如今再嫁,不是给人做填房,便是嫁给远不及自己的小郎君,靠她自己支撑门楣。
两兄妹自幼相依为命,盛元洲当然不愿意让她在这种事情上让人挑拣委屈,前几年便谢绝了前来说亲的官媒私媒,并大手一挥,在军营中给她挑了数十个年轻力壮的俊郎君在她身边伺候着,还言道只要是她的孩子,便都是盛家儿郎,日后他定会上书天子,许她封地与食邑,绝不让她余生荒凉。
盛元洲待盛元菱一片赤诚,盛元菱亦投桃报李,外可领兵镇压匈奴羌族,内可治理封地民生,是个极为难得的文武全才,有妹如此,盛元洲才能放心出征,亲领三十万大军攻取中
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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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姜贞有意釜底抽薪,绕道攻打郑地,那么他的妹妹便正好能派上用场。()?()
斥卫飞马传信盛元菱。()?()
“县君,姜二娘虽兵力不多,但不可不防,您需多加小心,万不能被她趁虚而入。”()?()
斥卫拱手送信。
阳光溢进窗台,盈在女将的脸上,女将微颔首,点漆似的眸子透着一股儿凌厉,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县君,更像是一位征战沙场的女将。
——事实上,她也的确是。
认真掰扯起来,严三娘能被端平帝破例封为将军,还是占了她的光。
因为有她的先例,所以端平帝在严三娘的事情上愿意网开一面,认下一位女将军。
而盛元菱之所以没有被封将,原因再正常不过——她是宗室女,是盛元洲的嫡亲妹妹,更是端平帝登基以来封的唯一一位县君,她的赛道在宗室那,晋升方式是县君郡君,而不是以人臣来论封将军。
“阿兄身体可好?”
看完书信,盛元菱问斥卫。
没有问战况,而是问身体,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在她心里,兄长的性命远比战场的胜负来得重要。
斥卫笑了一下,“县君放心,王爷一切安好。”
“王爷彼时已抵达中原之地,与姜二娘两军对峙,互有试探。”
盛元菱不问战局胜负,斥卫便不说,只捡盛元菱爱听的话来说,盛元菱听了一会儿,眼角眉梢的凌厉迫人之气散去大半,日光盈在她眉头,她拿着书信笑了起来。
“既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盛元菱笑道。
盛元菱手指轻叩案几。
亲卫大步而入,拱手听命,“县君。”
“我命你准备的东西眼下如何了?”
盛元菱问道。
亲卫道,“回县君的话,此时已准备妥当,停在王府后院之中。”
“很好。”
盛元菱微颔首,眼睛依旧在笑,只是此时多了些其他味道,“既已准备妥当,你便与斥卫一同走一趟,将这个礼物亲自送到阿兄面前。”
“喏。”
亲卫拱手应下。
盛元菱与兄长盛元洲的关系极好,如今盛元洲出征在外,盛元菱送些东西再正常不过,斥卫习以为常,送完盛元洲的书信,便与亲卫一同去取盛元菱送给盛元洲的礼物,准备今夜便出发,尽快送到盛元洲面前。
但当他来到后院,来到盛元菱准备的礼物前,见多识广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斥卫双腿一软,险些跪在礼物面前。
——那哪里是礼物?而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材!
给正在打仗的人送棺材,这简直是咒那人去死,更别提那人是皇叔盛元洲,是大盛最后一颗擎天柱,给这样的人送棺材,是盼着擎天柱战死沙场,然后大盛灭亡吗?
盛元洲不在郑地,盛元菱便是郑地的主子,这样的话斥卫哪敢问?
只惊悚看着面前做工精致又华美的棺材,磕磕巴巴问一旁的亲卫,“呃,你是不是
带我走错了地方?县君送给王爷的礼物另在他处?”()?()
“没有,这具棺材的确是县君给王爷准备的。”()?()
斥卫一脸惊恐,亲卫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斥卫的肩膀,“县君道,她已做好王爷为国捐躯的准备,若王爷去了,她便来替他,断不会让王爷有后顾之忧。”()?()
斥卫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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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而想起,从他送信到出来,县君不曾问过一句王爷的战况如何,他以为县君是关心王爷更甚战况,所以只问王爷的安危,而不在意战局如何。
可如今来看,这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幼跟随王爷南征北战的县君从不是困于个人得失之人,更不在乎富贵是否能够长久,她眼里看的,耳里听的,是与王爷一样的山河万里,家国情怀。
斥卫静了一瞬。
半息后,斥卫缓缓转过身,向盛元菱所在的庭院一鞠到底。
“县君,属下一生最眼拙之际,便是将您看轻。”
斥卫低声说道,“您与王爷一样,都是大盛的肱骨之臣,国之栋梁。”
王朝如行船。
在王朝即将崩塌之际,会有无数人想尽办法逃离这艘破船,可也有一种人会逆天而行,死而后已。
两种行为没有谁比谁高贵,但后者的行为,哪怕在助纣为虐,也会在青史上留下浓重一笔。
——顺势而为是人性使然,可逆流而上,却是摒弃了人性的所有劣根,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人性的璀璨夺目。
·
虽已过了盛夏,但秋老虎的日头依旧毒辣,席拓一路急行军,将士们累得满头大汉,映着明晃晃的日头,他们几乎有些睁不开眼。
“原地休整一刻钟。”
敏锐察觉到将士们的辛苦,席拓勒马,一声令下。
副将与亲卫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疑惑。
——这位有冷面阎罗之称的大司马竟是一位仁义的主儿?
副将亲卫心中虽纳闷,但还是遵命而行,下马休息。
原因再正常不过,一来席拓是主将,他们会无条件服从席拓的命令,二来么,他们也累得够呛,千里奔袭这种事简直是拿自己的寿命来打仗,一般人根本撑不下来。
怪不得汉朝的霍去病死得这么早,卫青也不是长寿之人,经年累月急行军,能活到四十岁便是一个奇迹。
等等!大司马今年多大了?
副将眸光微微一滞,视线落在席拓脸上。
男人约莫三十岁出头,身材高大,眉眼锐利,是典型的冲锋陷的悍将,一身的杀伐凌厉之气。
只是与其他将军不同的是,这位大司马不太爱说笑,眉宇之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之气。
说是阴郁之气,其实也不大准确,认真打量起来,那种情绪应该是极淡极淡的薄愁,好似这个世界上没有能让他开心的事情,好似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种煎熬折磨。
“.”
完犊子了。
擅长千里奔袭,气质里又带着一股子的厌世情绪,这明显是奔着
英年早逝去的啊。
副将想劝劝。
这么惊才绝艳的一个人,怎么说也得多活两年,不能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不是?
副将递上水壶,努力拉家常套近乎,“将军打下郑地之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打算。()?()”
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席拓却意外好说话,手微抬,谢绝他的水,甚至还对他道了一声谢,“多谢,我有水。()?()”
副将被这句谢砸得晕晕乎乎。
家人们,谁懂啊?传闻中的大司马不是青面獠牙,更不吃人,他与二娘大哥一样礼贤下士,是个难得的好人!
副将还想再说两句。
但男人似乎有心事,目光看向远方,原本便略显墨色的眸色此时比刚才更深了一分。
席拓如此,倒让副将不敢再乱说话,忍了又忍,才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司马有心事??()?[(.)]??。?。??()?()”
“姜二娘的法子行不通。”
男人并未瞒着他,“盛元菱虽悬心盛元洲,但并不会因为盛元洲的安危而方寸大乱,仓皇献城。”
副将一惊,“这可怎么办?”
“咱们只有这点兵力,如果硬碰硬,根本就不是盛元菱的对手。”
“不急。”
席拓转过脸,面上没有丝毫表情,语气也极其平静,“可让我单骑入城,由内破城。”
“???”
这真的不是您的金蝉脱壳之计吗?
副将张大了嘴,半日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席拓一晒,“罢了,只当我没有说过。”
“别,别啊。”
想起姜贞的交代,副将期期艾艾开口,“二娘说了,您是三军主将,让我们一切全听您的,您说怎么打,我们便怎么做,决不能违逆您的命令。”
席拓面上没什么表情。
这仗本来就没得打,全靠席拓逆风翻盘,副将咬了下牙,豁了出去,“大司马,您准备什么时候单骑入城?需要我们配合您做什么?”
“?”
真的敢放他走?
席拓掀了下眼皮,目光落在副将脸上。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副将,充其量不过二十出头,一脸的青涩与稚气,几乎把新兵蛋子写在脸上。
这样一个人,若在盛军里,纵然得上峰提拔,也要二三十年才能做到副将的位置,可现在,他就是副将,是主将之下的统帅全军。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姜贞的确做到了她揭竿而起时对世人说过的话——不拘一格降人才。
“不需要你们配合我。”
席拓收回视线,淡声说道,“你们只需要做好准备,十日后前来接手城池便好。”
“???”
大司马莫不是在说笑?您一个人便能让全城将士束手就擒?!
副将眼睛瞪得像铜铃,但到底没有问出心里的这句话。
——如果这人是席拓的话,那么一切皆有可能。
奴隶出身却能刑掌天下,官拜大司马,他的辉煌战功
足以让所有看重家世出身的权贵们哑口无言。
副将遵命行事。
十日后,郑地最边缘的那座城池果然如约打开城门,象征大盛的旌旗被人拔下扔在地上,新插上的旌旗,是代表起义军的旗。
副将瞳孔微微放大。
果然是大司马,攻打郑地的事情稳了!
二娘到底是二娘,连大司马这种将才都能驾驭!
一时间,副将对席拓与姜贞的敬佩不分高低,同时达到顶峰。
盛军不战而降的消息传到盛元洲营帐。
与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盛元菱派人送来的棺材。
棺材抵达营地,诸将脸色微微一变。
县君简直荒唐,怎能做这种不吉利的事情来?
诸将觉得不吉利,盛元洲却很喜欢,他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手指轻抚着棺木上面的精致纹路,笑意便从他眼底漫了出来。
“元菱做得很好,我很喜欢。()?()”
盛元洲吩咐周围亲卫,“去,将这口棺材安置在我的营帐前,以后我每次出征,都要抬着这口棺材。()?()”
“????()?[(.)]▔??????()?()”
王爷,您这种行为与咒自己死有什么区别?!
亲卫与诸将们还想再说什么,但盛元洲大手一挥,拒绝所有人的劝诫。
——他以这口棺材告诉所有人,他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棺材摆在自己营帐前,只需抬头便能看到,盛元洲很是满意,连带着对丢失一座城池的事情都不甚在意了。
“往而不来非礼也。()?()”
盛元洲声音清朗,“姜二娘既送我这份大礼,我自然要双倍还她。”
是日,盛军再次调动。
运送粮草的赵修文很快察觉到不对。
可惜的是,他发现的时间已太晚,当盛军的旗帜从周围冒出来,他知道自己已成为盛元洲拿捏婶娘与叔父的软肋。
但他不会成为婶娘与叔父的软肋。
一如阿和当年所说,他应该是婶娘与叔父的盔甲。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赵修文焚烧所有粮草。
粮草既然送不到婶娘手里,那便索性毁掉也不能进入盛军的肚子里。
冲天而起的火光为赵修文的撤退争取了时间,他与剩下的人兵分两路,将士们往生,他只身赴死。
当箭匣里的弩|箭消耗殆尽,当周围全是盛军,他看着姜贞的方向笑了一下,而后毫不犹豫拔剑自刎。
“叮——”
破风而来的弩|箭撞开他手中佩剑,剑锋擦着他的脖颈而过,让那节暴露在盔甲之外的脖颈迅速染上一抹红。
“本王以两万人来追捕你,为的不是换一具尸体。”
盛元洲的声音响起。
赵修文抬头,入目的是盛元洲懒懒放下弓弩。
原来皇叔盛元洲真的有百步穿杨之箭术。
赵修文自嘲一笑。
如狼似虎的盛军冲上来,顷刻间将赵修文绑得结结实实。
盛元洲声音朗朗,“传信姜二娘与豫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