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任黎辰又去找季恪了。
原本所有人都在底下吃完饭,不打算上去了,就地躺着睡觉,结果,楼梯口的木板发出响声。
任黎辰与季恪悄悄地上去了。
两个人顺着绳梯爬上去的。
任黎辰悄悄地,但季恪压根不躲着人,放了话,“他们乐意听就听。”
文淇听着那边的响动与声音,碰了碰封释,这时才发觉对方也没有睡,睁着眼睛,倦意全无,“去听听,反正说了,乐意听就听。”
“走。”
封释直接起身,摸黑将盖在身上的外袍重新穿好。
“我也去!我也去!”
苏牧云也没有睡,轻跃而起,衣裳重新穿好,便跟着他们两个到的绳梯下边儿,三个人一起站在下面,都不上去。
梯口的木板没有盖上。
文淇似乎能听到许多,眼神越发复杂。
封释仔仔细细,竖起耳朵去听,却终究听不到什么想要听的。
初时只有轻轻窃窃的声音,到后来便嘈嘈如急雨,最后有一声厉喝!
“天下统共九山十三川!你去……”
这声音刚起时,如惊雷霹雳,到后来却像被人掐了脖子一样,没了声息。
苏牧云只听见了这一句,倒也不是只听见了这一句,而是只听明白了这一句。他打了个哈欠,已经十分困倦了,于是摆了摆手,自己回去倒头就睡。
封释听见轻微的打鼾声,与文淇相视一眼,便相继顺着绳梯子爬了上去。
上边儿同样是黑咚咚的,只有最上面那个洞,木板有裂缝,白天又将上面的沙层扒开,只有几缕月光洒进来。
任黎辰孤身站在一个角落里,脑袋低低垂着。
文淇见此,当即向他走去。
季恪站在中间,背对着三人,封释向前去,扶住小师叔,“忽然就吵起来了,你憋闷吗?”
“你们听见多少?”
任黎辰声音低低的,听着隐隐有一些委屈。
文淇当然听出来了,她抚了抚他的鬓发,轻轻点了点额头,声音放缓,说,“我是全都听到了,你们两个声音不算低。”
“我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封释道,他丝毫没有修过内家功法,半分都听不清,想来苏牧云也是。
“季前辈……”文淇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口,却没能吐出什么句子,又讪讪闭嘴。
“文家这辈儿几个人?”季恪冷笑起,扯了旁话,“你祖父娶了好几房,生了四个儿子呢!且不说孙子们了,我隐去那一年,你上头叔伯们的兄长姐姐便能排出十二个来!
如今,逢年过节,重孙辈们怕是都要占两张桌子了!那老家伙摆出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只在儿女身上下功夫,你觉着他有多贪这儿孙的福?他的心思又有谁不知道呢?”
封释无意去想什么千洲岛,因为文淇脸色越来越差,不过一个小姑娘,应该是不懂里面的事儿,不必当面说来。
“你发那么大火做什么!”封释开口将人拦住了。
季恪一下子哑了火儿,他也觉着很没本事的样子,质问小孩子做什么!
文淇只觉着理亏,低着头半句不说。
和方才任黎辰一样。
“我们,我们碰在一起,这么偏僻的地方,来,来,来。”封释心里慌张,季恪的性儿,才不会因旁人一句话就闭口不言。
他急促促在黑暗中连走两步,似乎在一瞬,身旁的三人像都隐匿不见了似的,连带着周遭墙壁也一应化作虚空而去,只剩他一个,空茫茫在这儿……
“啊呀!”
“多谢!”封释才复得清明,
任黎辰两指抵在他肩头,“你又恍神了。”
文淇忽然走上前去,脚步声很空旷突兀,她拽住那绳梯就往上爬,双手一齐使劲,“吱呀!”推开了外面那扇板子。
那轮亘古的明月,便悬在天空中,透过小小的洞口,仍旧是那么皎洁,让这里的几个人都看清对方的模样,看清对方有多么的委屈、无辜、凄怆、无告,也好好瞧了瞧自己,又是怎样的怯懦,暴虐。
那束光影,是要溢出来似的。
文淇仍旧挂在绳梯上,没有下来,她略微向前挪了挪,伸头向外探一探。
“怎么样?”任黎辰问。
“茫茫一片,沙似雪。”文淇道。
封释抬头去看月亮。
“有何所思?有何所想?”任黎辰来逗他。
“一昔环昔昔玦,人生长恨多离别。”封释信口谄道。
“你怎么作的这般悲?拿出一些气势来。”文淇两步跳了下来,走到封释面前,忽然握住他的手,小声说,“季……算了,我如今刚知道你,咱们两个没有碰过面,之前听你名字,我也没有记起来。”
“我……”
封释正要答话,那边缄默不语的人却突然起身。
“大半夜了啊,明天还要赶路,爱睡不睡!”
季恪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随意往后抛,封释迅即反应过来上前两步将那药瓶接住。
“每日服一颗。”
他顺绳梯下去了。
——
次日,苏牧云迷糊间听到脚步声,还有呼唤声,却轻轻的不嘈杂,什么东西?
他舒舒服服地顺着劲儿在地上打了个滚,伸懒腰,才睁开惺忪的双眼,扶着坐起了身,“早上好!”
封释看着他小儿一样胡乱滚,倒也羡慕,“起来吃饭了。”
“还是不吃为好!”
苏牧云想想自己昨日烙那饼,有些胆怯,可他昨日没有吃多少,饼子不过咬了几口,剩下的全都是喝沸水充饥,所幸夜半没跑茅房,而如今肚子也实在饿了。
“喏,你昨日剩的,东西给你留在厨房了,我们都吃过,在上头等你啊,快弄好了,来找我们。”
封释扔过来一个软趴趴的白饼子。
“哦,知道了。”
封释上了楼去,楼上三人早等着了,季恪半蹲倚在墙壁上,仿佛入定了一般僵着,文淇与任黎辰弯着腰将各色物什齐整整地摆着,按人头分饼子,连那装药的小白瓷瓶子都划好了。
封释上前伸手捞一个水壶,打开塞子,满满当当的清泉。
“二位辛苦了。”
文淇听他这么说,抬头问,“底下的呢?他可睡饱了!”
“他大概要热一下他昨晚那饼子,我们再等一小会儿吧!”封释想起苏牧云的傻样子,说道。
“唉,可惜,我们竟没有一个精通厨艺的,只能带着这些预备好的干粮,那些米面放在这儿。”任黎辰叹了口气。
文淇把东西整理好,双手一推,“来吧,各自找自己的那份,等他上来,让他拿最后的。”
“季大侠,你来拿一拿呀!”封释说着将东西给他提到跟前,轻声问,“你昨日给我的药是什么?不是那桌子底下的,是不是那个……”
“吃的好不就行了,你怎么那么多话?”季恪自顾翻找起自己那一份,头也不抬。
等苏牧云上来后,他皱巴着脸,嘟嘟囔囔,“放了一夜,干的跟石头一样!昨日吃完,你们说感觉牙齿都薄了,今天我吃下去,我感觉我脸都酸了!”
“走了,牧云,等会儿有你腿酸腰疼的!”封释催他。
“好。”
苏牧云将东西带好, 一应的大小物件全都悬在腰间,也没用布包着头,布块耷拉在身后,爬上绳梯的时候腰上叮叮当当身后又纠纠缠缠。
季恪站在最上面搭了把手,把他拉出来。
底下文淇轻笑。
任黎辰做了个请的手势。
文淇与封释相继而上。
任黎辰最后一个上去,当他探出头时就感受到凉意,丝缕缕侵过来,透凉!他将腿从洞中抽出,快要合上木板时。苏牧云喊他抬头,他依言而看去。
烈烈朝晖似红血,整个大漠……
季恪也听见了,但他并没有半分兴致,不过是日出,不过是那么大,那么没有边儿的沙漠。
季恪听着他们喧闹,站着没有动,心中却无比烦躁,“走不走?别看了,等会你就恨毒这太阳!”
封释打了一下苏牧云。
苏牧云挤挤眼睛吐吐舌头,将身后的布块往脑袋上一缠,脚下错开两步,当即就滚下沙丘去了。
“哎!”文淇讶然。
苏牧云滚到最底下,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粒,朝上面招手,“来啊!走啊!”
趁早赶路是对的,清早好歹有凉意,有风,能着多走几步路。
太阳越爬越高,最终悬在了正南边,灼热的火气丝毫不留情地喷出来,细细的沙粒变得滚烫,越往里面走,沙子越细,每一脚都深深陷下去,再用力拔出来,几个人的脸都汗如雨下,肺腑间气喘如牛。
这几个人中自然不包括季恪。
他自然知道身边四个少年的行路艰难,于是回头问,“找个镇子歇歇脚?”
“好!”苏牧云举手。
“好什么好,你可别出什么馊主意!”封释一把将他的手打下去。
“季前辈,你可别给我们带到……”任黎辰咽了一口唾沫,他嘴唇发白,干裂起皮,却因前路漫漫,不敢多饮水。
“前辈,我们往沙漠里走干什么去?”文淇问。
“去玩,领你们看看玩玩,好玩吗?”季恪回头问他们四个,他摊着手,一副戏谑不怕人当真的模样。
“您莫要开玩笑!”任黎辰道。“晚辈听闻,有绞丝蒲草……”
“你知道的够多了。”季恪开口阻断,“就是,你们要是跟了!不想的话现在折返回去还来得及。”
“我不走!”苏牧云道。
众人却都不看他,这是个对生死没意识的小傻子。
“你说了不算,他们若走,你也必须跟着走。”季恪不看苏牧云,只对着任黎辰与文淇。
“是为了封释?”任黎辰问。
“是。”
“我们谁都不走,你可莫要太看不起人了!”文淇举剑定音。
“行吧,我也不求你们帮忙,就两件事,别拖后腿,活着回去。”季恪可不与他们多论,转过头去自顾赶路。
何为绞丝蒲?
苏牧云问任黎辰,但文淇把他拉过来,告诉道,就是一种草,叶长似丝,细如发,却尖利非常,乱蓬蓬枯黄濒死的模样。
“那东西啊,药性不在叶上,虽说那叶捣碎之后也可止血清疮。”
文淇与他讲。
“用处也不在根上,那根是解热毒的。只在那根茎交界之处,取一寸长的段儿,那才是正经的奇药。”
“于是我们要去取吗?”苏牧云问。
“取?谁给你啊?去争夺!”文淇不明白,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夜晚的沙漠是真的冷,清早是寒浸浸的还能忍,但夜晚便成了梳骨之冷,没有了昨日的月朗星密,只有风沙渐起,隔着布打在身上,又麻又疼,一不小心就给你身上掩住,夜晚梦中被沙子捂死了也不知道。
几人走到第二日,可算赶在正午前远远看见了一方沙堡。
矗立在黄沙之中,远远看不真切,只得再上去,方能看清楚那庞然大物。
那沙堡底下围沙,上边儿由石土所砌,远远看着,不过就是土黄色,若不仔细瞅,便连那身着暗淡的守卫也看不见,只有勉强晃着光的刀尖儿。
横竖似有几里长的围墙。
任黎辰知道这种沙堡,管是多硬的大石都被凿成规整的块儿,泥土也俱是烧成土砖,外墙坚固非常。底下有许多暗道盘错,而且周围三里,每半里皆有暗岗放哨,往外五里每一里又再设三人。
换言之,他们自打进这地界,那堡里面的人就知道了。
“这是什么地方?”苏牧云问。
“这地方,这里面规整非常,秩序井然,而且万分凶险,你若进去便是插翅也难逃!我们不会是要进去吧?”文淇有些胆怯了,这地方可比千星楼还古怪。
“你家和这儿有仇恨我知道。”
季恪知道她担心什么,却还是开口,“放心吧,咱们就是来找药的,今日这里面的人会很混乱,有仇的,有怨的,聚到一块多了去了。
早就明令,不许在里面报私仇了,他们若是不下个规矩,难不成就在这里面打起来?他们竟然下了规矩,必然不会自己来犯,安心吧,小姑娘,你家人指不定也在里面。”
“走,我们进去。”
季恪一点儿不怕,似乎胸有成竹,能保他们几个平安而出。
“这是什么地方?”苏牧云又问起了从前的问题。
“净月台。”封释说。
“不是一座沙堡吗?为什么要叫做净月台?”
“莫问了,等你进去看看便知道了。”
封释让苏牧云进去以后少说话,多留心,“切记。”他告诫苏牧云,“凡有变故,先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