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就是我。”
少女重重吐出口气,被人识破身份索性不再藏。
她气定神闲端仪肃容朝众人看来,周身气势一变竟有些凌厉迫人:“本宫乃天澧八公主,本宫胞兄乃东宫太子殿下与六皇子,我三人皆中宫皇后所出。”
金窝里的凤凰儿,众人明了。
赵舜华端庄深沉不过一弹指立即破功趴桌:“嗨,其实我们兄弟姐妹老多了,这名头也不那么稀罕,就那什么,全靠爹妈争口气啦!”
治国安邦有道,管率六宫有方。
几人点头,确实争气。
这一屋子人气氛融洽,情绪好似都很稳定。
薛岓噙着笑,注意到方才起便吊儿郎当瘫坐望天的青年无奈之余又有些好笑。
“阿蘅。”
“哼?”薛蘅继续望天。
“可是还在怪某?”
“知道就好。”
“……嗯。”
薛岓笑笑并不气恼,青年意味深长瞥他一眼。
二人一番你来我往后再无人开口。王扶嬴甩甩尾巴左右看看,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淡定。
几人将秘境所见情况说明,薛家主表示会多加注意。线索不多,且那幕后之人行事丝毫没有章法教人琢磨不清他意图,天色已晚,众人商量无果只得改日再议,由管家引领各自在厢房住下。
更深人静,一道影子悄无声息掠过夜色。
刷啊——
第二十六回『祈甘霖回天转日 施妙术换凤偷龙』。
琉璃罩纯金底座的芭蕉灯照耀下,和衣偃卧津津有味看着话本的青年忽觉头顶风凉,他挪开封皮花里胡哨的书本一抬眼就对上张倒着的脸。
薛蘅:“……”
豹开口了:“起来,带路。”
“没礼貌,师兄都不叫?”
豹走了,暴走边缘的青年也一个鲤鱼打挺下床跟上,脚下鹅行鸭步,嘴里嘟嘟囔囔。
“大半夜的不睡觉,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
一人一兽趁夜在薛府四处游荡,薛·引路人·蘅正觉得耐心耗尽之际,这豹奶奶终于消停了。
两人蹲草丛。
“三儿啊,”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会儿是真困了:“你让我领着一通转,这地到底有啥好看?”
【别出声。】
少女声音响在脑海,青年细看她一眼,有些讶异。
【灵力恢复了?】
【一部分,有人来了。】
青年闻言下意识伸头去看,被一爪按下。
小径上远远行来一人,朦朦胧胧瞧不清面容,身形依稀可见是名女子。小径很长,但她步履生风很快就经过二人藏身之地。
【小姨妈?她半夜三更干嘛去了?】
那少女——薛雁归匆匆行过,二人才看清她提着火盆纸钱。
祭奠亡人?
更深露重,除夕清明已过,端午中元尚早,明显透着古怪。师兄妹对视一眼隐形匿迹坠在后面。
薛府是真大,刚进府就觉得了,这会儿跟着好一通曲里拐弯更是明显,但那少女脚步不停,俩人也不得不跟。夜里一丝风声也无,狗都歇下了的时候那脚步声声十分清楚。
是以当它节奏开始忙乱错杂起来的时候也格外明显。
一道,两道……不止三道。
这条路上景观颇多,名植数不胜数,若白日游览一番定然妙极。可此时树影憧憧张牙舞爪,黯淡沉夜下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女孩快步跑起来了,她渐渐提速,最后已然弃开手中之物仓皇奔逃,仿佛身后有什么恐怖存在正穷追不舍。她身后隐去身形穷追不舍的二人也在奔跑,因为此处真的不止他们,骇人存在也不单一个。
好多好多,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跟着薛雁归在奔跑,在追着她疯跑!有的缺了四肢耳目,有的就是团烂泥,形体都没有也诡异的前行着,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水腐糜痕迹。他们挣扎着,大张着裂口面目狰狞含恨含怨,好似前来追魂索命——
却都没有喊出只字片语。
除了脚步声,只有脚步声。
睁眼看是修罗地狱,残酷瘆冷却一片静寂。闭眼听纷杂跫然,踢踢踏踏着无止无休。
跑啊,跑啊,路程不再曲折,王、薛二人却停下来了。
他们在奔涌向前的人山人海中如立无人之境,眼前仍旧是愈行愈窄长长一条石子路,可再怎么长他们在这府中奔跑了近一个时辰也该跑到尽头了。
这是梦魇,一场无止境逃亡的噩梦,属于谁显而易见。
他们入了薛雁归的梦,而这能桥接梦境投射现实的手段绝非寻常。
那囚押薛长老幕后凶徒的手笔!
【入他人之梦不得强行破出,否则梦主神魂必受损伤,为今之计需得找到她身体待她梦醒。薛雁归住哪儿?】
【跟我来!】
能做梦的地方总不会是池塘底,他们果断转身往来时方向掠去。
愈香筑。
牡丹玉兰、粉樱海棠花木扶疏,当不当时都凑在一处一派繁茂暄妍旖旎景色。靠窗的垂丝海棠正吐蕊,亭亭如盖的乔木上切接了几枝绿萼梅正掩映其间散露芬芳,本该更霸道些的,但因枝条数量较少盖不住本株味道遂与之并作一股清苦涩香,两人方进院便被这迎面袭来的馥郁直冲鼻腔钻进天灵盖。
黑豹没忍住当场打了个喷嚏,她猛地甩头,薛蘅看得发笑。
海棠当窗而植,房中灯火未熄,那扇菱格花窗又半敞着,便能一眼看到内里许多陈设。
窗台边白玉花瓢里插着几支新采海棠枝,近旁桌面上却散着朵发蔫绿白,想来是侍人换花枝时不慎遗落。小桌往右看是入室折屏与小榻,当中则立着只掐丝珐琅镂空圆顶、图案错落颇显雅致的熏香炉,此刻正焚香袅袅生云雾。
缕缕烟直直向上触顶散开,绕过西墙海棠春睡图并左右两幅对联,窥着时机挤进左边珍珠帘幕去,二人视野里这才多出角烟青罗帐来,其上人影绰约,再多就瞧不见了,被一方扇形小屏隔断开来。
家财颇丰闺阁小姐居所并无不妥,奇怪的是没有声音,烛火燃烧不闻其声,守夜丫鬟不见踪影。里面忽而咚的一声闷响,王扶嬴当即从窗跳进。
青罗帐花纹细腻透光性却并不好,小屏后帐幔未掩实,床前空空如也。
她探头进去看见人松了口气,正想传音喊人,却忽然注意到薛雁归睡姿不太对。
帐中悬着镂空金球,下方少女睡颜恬静面上露出几分白日不得见的乖巧,明明该很放松的姿态她的身体却僵直躺着,外侧那只手自被中伸出紧攥着被面,显然睡得不安稳。
方才亲眼见到她那样可怖的梦境,这本来也没什么突兀,但她太安静了,与今夜所有的安静一样,她没有呼吸声,就像具尸体。
王扶嬴倏地顶开被角匆匆扫了眼,退出来转头就想往出跑,动作却忽然被一阵力道止住了。
她回头,少女姿势还是那样,只是脸上忽然一阵痛苦憋红,半晌轻轻呼出口气来才平复下去,她呼吸浅浅面色红润呓语了句什么复又沉沉睡去,只是原先攥被子的手改揪着她尾巴尖尖。
王扶嬴出去时带上了轩窗,将那不知何时此起彼伏吵闹起来的虫鸣声关在房间外。
夜色阑珊,很快破晓。
府里人多了,早起薛雁归腰酸背痛腿抽筋一脸菜色打着呵欠到饭厅就看见个讨厌鬼,只一眼她瞬间腰不酸腿不疼怒火冲头当场跳脚。
“薛二狗你腿给本小姐放下来!啊啊啊啊啊啊你快放下来啊!”
这死小炮仗。
青年掏掏耳朵把脚从饭桌上撤下来,继续瘫在椅子里目光放空,倒是旁边早眼不见为净趴平假寐的黑豹抬头看了眼面色不善的少女,见她依旧吱哇乱叫好不鲜活便不再关注。
赵舜华焦行渊二人是和薛岓一起来的,几人在花园碰到一路上相谈甚欢。
主要是赵舜华比较欢,她两眼都好似盛着星星,开心激动毫不加掩饰却也不会让人生厌,不知道二人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她在薛家主如沐春风的温声浅笑里咯咯放声大笑,刚恢复安静不久的饭厅突然就因他们的到来变得更加热闹。
焦行渊心情似乎也很好,美目流转看到已经到的几人笑容更深几许。
他今日换了身衣服,仍旧是粉,其上却缀着银丝绣的百蝶穿花纹样,走动间银灰银白蝴蝶飞来飞去目不暇接,这衣服一般人架不住,走几步就容易让人眼花缭乱,偏他穿出来远远走近就好像携春日胜景而来。
“二师兄三师姐早。”
“早早早,这衣裳衬你。”薛蘅随口夸道:“够花里胡哨!”
“嘁!酸吧你就!”
刚在嗖嗖冷光里不慌不忙擦完桌子的青年不跟炮仗一般见识,打着招呼就往近挪椅子:“师弟师妹快来,厨娘好手艺,我闻着香拽了!”
“二师兄早!”
孟明轩昨日便回自己府上了,此刻在场几人基本都算沾亲,于是也没人拘束,自行入座吃饭。
薛府富贵,厨娘手艺自然不会差,薛蘅自打那年十四上山修行起便没回来过,后来下了山也一直在四境游荡,如今难得吃上口“家里饭”,他嚷的欢,心中却并不如那般激动。
记忆里某个场景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那份期待早被消磨殆尽……
他伸筷挟来只皮薄个大晶莹透亮的蟹黄包,等手边兽头咽下虾饺重新抬头时顺手往她大嘴里一塞,塞完才觉不妥,看着大嚼一通被烫得呲牙咧嘴吐不得只能梗着脖子吞咽的豹豹顿时心里只剩抱歉。
“别硬吞啊哈哈哈哈哈!吐出来!你这挺大个脑袋怎么这么实愣?快吐掉啊哈哈哈哈哈哈哎呦哈哈哈哈哈哈哎呦哈哈!”
他实在太愧疚了,愧疚得岔了气。
本就看不惯他的薛雁归立时白眼大骂:“薛二狗你可当个人吧!”
“阿愈。”羹匙碰壁当啷响。
“我又没说错这狗东西心眼忒黑忒坏!”
“对不起我哈哈哈不是哈哈哈哈哈!”
“阿蘅。”还是烫点,再放放。
“好歹毒的薛二狗!”
“哈哈哈哈哈哈哎呦我哈哈哈哈!”
一时鸡飞狗跳。
“呜呜呜我可怜的师姐……”简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怎么能对猫猫这样!他们!根本!没有心!
她恰好坐在另一边,看着皱着张豹脸毛发都仿佛黯淡了的三师姐可心疼坏了,赶紧伸手摸摸大猫试图安抚,呜呜呜可怜的师姐呜呜手感超级好啊嘿嘿嘿嘿呜呜呜呜!
焦行渊:……
我可什么都看见了,小师姐你明明一直在笑你都没停过!
哈吼哈吼哈吼咕噜噜噜——
豹啸了,豹要暗鲨所有人!
毁灭吧!!
这个险恶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