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行千里，晚霞不出门。”
皂袍人摇头晃脑背手抚髯自觉风流：“老婆子你干嘛去？”
“要你管，宁如海你给老娘起开，装都装不像，人说的是“晚霞行千里”，瞅你那油头粉面又两眼冒蠢光的样老娘就来气！”
长清第三景。
夫妻档薛、宁二位长老师叔吵架现场。
山门外。
一外门弟子偶然经过，食堂大娘挽着篮子水灵灵韭菜路过熟练定坐，某林姓不愿透露姓名音修回宗路过驻足观望，内门一长老慕名特来一瞻风采……举瓜众吃，不一会就乌泱泱围了好大一群人。
“赌不赌，我押三枚火鹞内丹，这次还是宁师叔吃瘪。”
“那我押只仓光角，赌宁长老吵不过三句！”
“玩这么大，不至于吧？宁师叔怎么说也是……我觉得你说得对。”
两男修好闲观望，旁边新来的女弟子不解偏头问：“二位师兄好，这两位师叔一直都是如此相处？”
女修个头不高，左边脸上一块鸡蛋大醒目红疤，两男修低头看她一眼揶揄憋笑：“师妹有所不知……”
“我们这位宁长老哇，可是远近闻名的惧内！”
食堂大娘当场择菜乐呵呵接话，低头看眼手里扁长菜叶扬手往外挥了一挥。赌三句话的那人恼她快嘴不给自己显摆机会，正要找补什么，却被那陡然愤愤出声的男人引去了注意。
“你你你，你个悍妇，怎的如此诋毁于我，我哪里蠢了！”
“这叫诋毁？老娘舌战后院儿那会还穿开裆裤呢你！你哪里不蠢，就你那为赋新词强说愁黏黏糊糊的酸诗！念出来狗都得皱眉吃莲藕！”
“你……莲藕？”
“嘿，还听不出来，连连呕——烦你酸还嫌你丑呗。”
！
胡说八道他分明相貌堂堂！
“你你你你，你别张口就来好不讲道理！”
哼~
紫衣长老不再理会他，精神焕发负手踏云去，徒留斗败公鸡宁长老原地抠树皮。
矮个女修看那女子远去，正要收回视线，却见一人骑鹤而来。
“扶嬴师姐回来了！”
“啊啊啊快跑被这王三豹逮住指定遛层皮……”
“是这冷面煞星啊啊啊啊啊啊啊等我一块逃！”
一时间鸟兽散尽，原地只剩抠树皮那位长老、择菜大娘和有疤女修自己。
凉风吹面不寒，反而生些痒，她不禁心想如此这般骇人这该是怎样一位犀利杀神。
黑衫少女跃下鹤背，鹤口衔剑冲天而去，她落地犹自长身舒展。玉面冷肃，嗯，确是不好惹的样貌！
“小王啊，回来啦！这一趟辛苦，今天包韭菜蛋饺，晚上早点来吃热乎的！”大娘择完菜起身笑着招呼，临走前拍拍屁股来回几下扫。
一只红冠歪斜刘海般神气极了的大公鸡不疾不徐缓步前来吃挑剩菜叶，尾羽扫过少女衣摆霞光下闪耀斑斓五彩。
有疤女修打量的目光上移，倏忽对上对方转下落她左脸上的目光。
“你的脸……”
她眸光一闪习惯笑熟练牵唇就答道：“幼时……”
“……上有虫子。”
黑衣少女见她愣着，伸指点了下自己脸示意。
什么东西？
有疤女修止了话音愣愣抹脸低头，掌心肉乎乎赫然躺着好大条菜青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疤女修完全笑不出来了，她吓得灵魂瞬间出窍。
师兄诚不欺我，果然十分犀利呜呜呜呜。
王扶嬴皱眉恢复冷淡表情，呵，这依旧吵闹的宗门。
有疤女修赵舜华，师尊九皋真人记名弟子，那便是她要教习的师妹之一了。
王扶嬴欲先回峰，问过她后便扬声唤鸡：“走了，小花。”
“咕吾？”吃饱刨的正欢冷不丁被喊的小花气定神闲向她走来。
“小花？”
“嗯，二师兄的灵宠。他不在宗里，我们偶尔照看。”
赵舜华想起方才那鹤：“师姐那鹤还不曾回来。”
“去还剑，不用管他。”王扶嬴抬脚便走，赵舜华忙提步跟上。
扑棱棱——
雄鸡飞上她肩头站定，挺胸昂首间又变回威武神气不恋凡菜的酉日将军。
谁也没去触一旁对树抓挠抠掐之人的霉头。
逍遥峰上也是一群人。
大师兄与一粉衣人对坐，鹤在旁观棋，赵舜英正颇有兴致浇着菜畦，一瓢水下去惊起只青蛙一蹦老远落在株白花树旁，白花梨树迎风而立，摇摆枝条叶片正与一众菜精叽里呱啦谈天说地。
赵舜华看傻了眼，酉日将军嫌她少见多怪，飞下黑衣少女肩头从容自若去指点它的一片江山。
“那是四师妹练无瑕，百年梨树修出灵智，如今已有筑灵中期修为。”
冥境的吞噬法则除外，人、妖、魔三境修炼法门各有不同，但修炼进程中所有境界都是共通的，除了妖族天生可以引气入体直接跳过炼气直升直接筑基外，都是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返虚—合道—渡劫阶阶升上去的，只是各境叫法有所不同罢了。
她自幼长于此峰，他们这一峰师承师尊九皋真人修的都是逍遥道，师尊十二年前云游四方在人、妖两境交界一处天险断崖边见一树繁花，观其已生灵智在自言自语解乏。她叹怜万物有灵感怀天地造化之时道心有所悟，修为更上一层，此般缘法下便将之整树移回宗里做了关门弟子。
赵舜华点点头自去寻她兄长，王扶嬴便活动活动胳膊肩颈向那二人一鹤行去。
“原来你们已经见过了，”待她过来，萧长殊与粉衣人棋局将将作罢，抬首向她介绍起来：“扶嬴，这位是小师弟焦行渊，妖境西部玄天狼族少主。”
粉衣男子看她，一张深邃浓丽的脸，一双多情醉人的眼。
说是狐族少主都有人信。
“三师姐。”他开口，音色出乎意料沉沉入耳，但也一如其人，含着几分缱绻摄魄味道。
师弟？不是两位师妹？
“……小师弟。”王扶嬴惊艳一瞬，随之有些无语。
师尊先前传讯与她照看两位师妹，这位小师弟面容是阴柔好看了些，但也不至于一眼看成女子，故意误导她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萧长殊看她一眼愁苦病容上显出笑意，焦行渊显然也听说过这位师姐的“美名”，点点头倒也不甚在意。
不远处兄妹二人嘻嘻哈哈，四师妹与菜精仍在叽叽喳喳。
一派岁月静好景象，看得萧长殊咂嘴忽生感慨。
“咱们峰人好久没这么齐过了，”他摇摇头：“也不知道待师尊出关老二能否回来。”
王扶嬴心下微动。
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师兄她其实只模糊有个大概的印象，还是八年前的小小少年模样。
那少年与她情形差不多，也是自幼拜入师尊门下，却一直在薛家待到十二岁上才来宗门，居此处也不过数月便又离开不知所踪。
留下一整个山头的菜如今都已经生了灵成了精，还不见他回来。
不过他们逍遥道修士很多就是这样自在随心的性情，大象无形，不拘泥于俗世，不强求，方得清静，方得道。
“那就一起去吃饺子，”王扶嬴：“大娘说了，韭菜鸡蛋馅。”
众人呼啦啦赶往饭堂。
“饺子？我从未吃过，我们妖境似乎没有。”
“我知道！菜肉搅和一起包起来滚一滚！”
“那是元宵！”某位哥哥怒吼。
“这些也没有。”没吃过，应该是没有吧？
“啊？你们没有面粉？那米呢？有吗？”
“那是何物，未曾见过。”
“那你堂堂少主岂不是啥好东西都没吃过呜呜好可怜呜呜呜。”
“……妖境不事耕作，除了不食人间五谷，其他应该……也有……。”
“鸡鸭鹅豚在你们妖境算什么？”
“食物吧。”
“那确实和我们一样！”
“……”
“那四师姐能吃饺子吗？”
“……应该……能？”
“树不一样吧，我记得要浇水施肥，是不是还要吸收天地日月精华？”
“……等她化形再看看吧。”
王扶嬴：）
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为何这个世界还能如此吵闹。
遥想未来还要同此二人修习，天呐实在不妙。
……
一行人结伴而来又相携而去，食堂大娘精准拿捏餐量很是得意。
此间各有欢喜。
悲伤的只有宁长老自己。
他也吃着饺子，独坐房顶，对着月亮。
忆往昔。
皇城有无数富人，薛家便是中流。中流砥柱的中流。说泼天富贵也不至于吧就一般般富可敌国那样。
薛家有女，雍容华贵温婉得体一家女百家求……好吧都是包装，其实她打架斗殴嗓门大可暴脾气，跟她爹八房小妾对骂半宿不成问题。
没人敢娶。
他是想娶，可他只是薛府西席先生……的儿子。除了读书连正经和她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但是读书也要分席，不是男女大防，是专门防他，她两眼空空总说他太丑！
其实隔着屏风也能看见的，一张薄画屏，上画山水，山水掩映，映着她的身影。
美人如花隔云端，有时也近在眼前，他托腮偷偷瞧望心生欢喜，可惜美人有张利嘴。
昨夜他搜肠刮肚写给她爹的诗作居然被她批成一坨狗屎！他分明文才斐然这惯会张口就来的小霸王胡诌八扯害他风评！
没看见小舅子笑的发抖都直不起身了吗！
说给他看看真正的佳作？呵，等了好些日子不也没见她拿出来？他就知道这世上没人能比过他才高八斗！
“哼哼哼！”
“宁如海给你脸了是吧笑什么笑你？你老瞅我作甚！”
“瞅你咋地。”
“你再说一遍看我不揍你狗头！看你的书！”
他低头闭口不再言。
哼，他才不会闲着讨打。
一会儿再看过去……
他其实也不是都在看她，他心里也有万丈豪情。
他，是一代大侠。长刀立马，英姿勃发，将对手砍得稀里哗啦。
他，是高阶修士。剑术卓绝，通五行八卦。斩妖除魔人人夸。
嘿嘿嘿哈哈哈哈，咦——
怎么满桌口水？
他抬头，好巧不巧对上双看他嫌弃更甚的眼。
……
“当年何等落魄，如今这样威风。
她待我如旧，这是因何缘由？
问风，问风，风也不解我忧！”
嗯，不错。
宁长老满意点头。
就叫它《如梦令·我与春风问她》罢。
可惜无人与我共赏，老婆子忒没眼光！
他放下碗筷一抹嘴儿起身，当着万里皓月抚须遥想未来。
看来是时候闭关去了，此次势必要憋个大的，后悔不煞这些没见识的。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