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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TXT > 都市 > 入蜀记 > 蜀地游之四十

杏花白,玉兰香,墓园静悄悄。

清明节,是春天里一个最醒目的节日。

那年的清明节,关中月独自一人来到了墓园,给谁也没有告诉她的行动和想法。早晨她蒸了一锅松软的花卷,往食品袋装了四个,一路上,包里的花卷热热地捂在胸前,只花了15分钟就到殡仪馆的大门口,这里既是公交车的终点,也是始发点。

关中月从北门进入,斜穿殡仪馆的院子,从东门出去。沿路上山,一路上她都在默想:毫无疑问,人是有灵魂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自己灵魂的存在,却看不到别人的灵魂。所以人的灵魂是孤独的,活着的每个人都不可能靠近别人的灵魂。人一旦逝去,灵魂到了受审判的地方,上天堂或者下地狱,在那里他们一定可以互相感知到对方。逝去的人,在天或者在地都一定有感知,应该不再孤独,尤其是在天朗气清花香鸟语的清明时节,一定将百年的孤独稀释在这春日的暖阳中了。

慢慢走上坡,左边是一个浅沟,右边是圈起来一人高的墙垣,左右两边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沉寂的墓碑比周围的树木多得多。墓碑前只有明晃晃的阳光在跳舞,个别墓前有刚刚祭奠过的痕迹,摆放着香蕉、苹果、橘子等水果和拆开包装袋的蛋糕,还有白色或黄色的菊花、康乃馨。烈日下一切都是死一样的静,静得有点虚幻。眼前的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亮光光的,偶尔过去一辆小车,微尘飞扬。一只瘦狗夹着尾巴从关中月的后面跑上来,眼神怯怯的,谦卑地贴着矮墙边溜过去。“万物平等啊,不必如此!”关中月轻声细语道,她请狗先行。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墓地的道路虽缓,但距离死是个长,干热的正午,她走得汗涔涔的。再往前行,右边斜出一个台地,一座牌坊式大门立在斜出的路中央,天蓝的琉璃瓦下黑底黄字的门楣上,大书“天桥怡园”。一条红色横幅印着“为了和谐平安 严禁带火种进入墓区”。

天桥怡园静悄悄的,关中月轻轻走进去,在松柏青绿丛中一树杏花招眼,恣肆开放着,杏花粉白如霞,那么热烈,又那么安详。

下了一个缓坡,有一块石碑立在坡头,刻着“孝德园”。不错,正是这里。这个地方是关中月三年前就梦见过的地方,她梦见老同学黑子死了,她大哭,从梦中哭醒来。没想到三年后的春天,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黑子的生命戛然而止。安葬那天,关中月赶了个大早,却没有找见追思会的厅堂,直到骨灰递出来时候,关中月才意识到此人已逝,世间再无黑子的嬉笑嗔怒和泼皮无赖了,她的清泪簌簌流淌。木然地上车,木然地挪动脚步,木然地看着一群不认识的人围在墓穴那里,随即一哄而散。三十几个人的送葬队伍中,绝大多数人关中月都不认识。唯有这个亡人,从发小到年近半百,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的黑子,那么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他们互相没有给予对方特别的关照和特别的温暖;唯有三年前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梦令人惊诧,梦中那个温暖、避风、向阳的地方转为真实,“这个地方我来过!”当关中月一说出口,几位同学都愕然,愣怔,“是的,在梦中。”没有人嘲笑她的痴人说梦。

黑子是个火急火燎的性格,从憨憨少年匆匆奔到艰涩的青年,刚到孤苦的中年,戛然而止,生命停止在48岁。同学们还要慢慢衰老下去,他却永远不会老了。以前关中月没有察觉到会有这样一种尖锐的分离,活生生地突然地一种割裂,不仅仅是病瘐的弟兄们,也有不够光彩不够体面的遽然而逝者啊。愿 神赐他们孤独的心灵安息。关中月顿悟到:非同寻常的孤独的人现在不再孤独了,眼前的这位已经全身融进了孝德园的坟圈子了,他不再是另类,确实泯然众人矣。

相隔才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孝德园突然间树立了无数的新碑,新碑如雨后春笋,鳞次栉比。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造型,厚实的石板,油黑发亮,电脑刻字,工整规范。

关中月移步过去,突然意识到根本她没有记下黑子躺在几排几列几号。这是一大失误!公墓区跟住宅区一样,不记得住宅楼号尚且可以问人,也许能打听到,可是在静静的墓园,你要向哪位鬼神打听?关中月哑然失笑。

关中月仰望整个山体,是数以万计的比树林还密集的壮观的墓碑。沉默在地下的幽灵们,竟然这样有秩序地安卧着,他们脱离了尘世的凡俗,到了澄明的碧落了吧。传来一声布谷鸟的啼叫,关中月心里泛起了一阵细浪,似乎是饥饿的胃里咕噜了一声,她将包搁在墓碑前的供台上,轻轻地滑开拉链,掏出包里装的花卷,温热的花卷把热气腾在了食品袋内,有点湿,安萍撕了一片,刚要喂进嘴里,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掐几块抛向空中,或者摆在供桌上?苦豆叶子的香味弥漫开来,沁人心脾,关中月笑笑,将一个花卷一层层剥开,一小片一小片吃起来,她怕噎住,她想坐下来细嚼慢咽,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坟墓间距太窄,关中月站在墓碑中,默默地咀嚼,她热望同别人分享的不仅仅是花卷,还有活跃在她头脑中的思想,她的心灵,她需要有人与她共享此刻的宁静与内心的柔情。可是茫茫墓区只有她一个人,先前看到的两个工作人员也听不见声音看不见影子了。

吃完了一个小花卷,她一排排走过去,又走过来,希望看出新坟的痕迹,却难以区分。没有立碑的墓都一个样。她用手在每一个墓座上摸过来,摸过去,算是跟每一个墓主打了招呼。“你好,请多关照!”“你好,愿你安息!”

一抬头,突然从墓碑后冒出来一个人头,面黑如鬼,像幽灵一样,再一看,是一个佝偻着身子在干活的中年男子。关中月有点尴尬地走近他。他抬起头,停下了手头的活。关中月满怀歉意地问他:“师傅,你好!我找不见老同学的坟墓了。抱歉,我没记住牌号。”

他问:“几时埋的?”

“上个月,3月2号吧。”

“那就在这一块。是孝德园吗?”

“是的。可是……”

他说:“这块墓区有四个区1、2、3、4,要是上个月才埋的,应该在这一块,3区。”

“太多了。”

“这还不算多,等开发完了,墓区就大了。你要记住号,才能找对。你好好想想,墓座上是石狮子还是宝塔?”

关中月才意识到这四个墓区,1和3区的墓座上装饰的宝塔,2和4区的墓座上装饰的是石狮子。安萍想不起黑子的墓座到底是宝塔还是石狮子。

找不见算了。关中月想起古人有“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的典故,也可以当做是自己藉古人之典,做一次放诞不羁的恣意之行吧。

关中月看着那位黑鬼般的干瘦男子问:“师傅的口音像是本地人?”

“我是皋兰人。”

“哦,那也不太远,晚上不回吧?你住在这吗?”

他说:“有时候回去住,忙了就住在这里。”

关中月道:“你辛苦了。”

他笑着说:“这活儿也不苦,就是没人愿意干,都跑出去打工了。有些还不如我,我一年挣十万多呢。”

关中月心下盘算,说:“倒是不错的收入。去外地打工不一定能挣这么些,家也照顾不上。”

黑鬼笑了一下,干皱的脸上汗津津的。

一丝风也没有,热浪逼上来了。关中月去看新栽的光亮可鉴的碑和新刻的字,一块块看过来,看过去,有的是黑龙江人,有的是江西人,有的是榆中县,有的是临洮县,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湖南湖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真正是一个来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群墓小区。关中月道:“这真够热闹的了,孤独的人啊,喧闹了半生的人啊,这会儿就都安安静静地细听隔壁邻舍的南腔北调奇谈怪论了吧!”

那干瘦的人又笑出了声。他说:“其实,压得死死的,根本出不来。”

出不来?关中月突然明白了他说的“出不来”是什么意思。

“你看,四角都是石狮子和宝塔,压得死死的。”

关中月叹了口气,说:“我希望他出来,我们聊聊,活着的时候,我们都没有畅谈过。我不了解他的生活,他不了解我的生活。我们的生活都各自封闭着。”

干活的黑脸师傅头低下去,他在抹灰。

关中月好奇起来,说:“这个墓穴到底是怎么个结构啊,坑内有多大,挖多深?”

那位师傅给她抽开一个未葬骨灰的新墓穴,让她看,并抽出中间格挡的板子,说:“合葬就是把这层板子抽掉,一个墓两个穴。”

关中月觉得穴太小,坑也太浅。师傅说:“就这么一点,包括基座一平米见方,现在的价格是一万一千七百元。”

关中月道:“差不多跟豪布斯卡的楼价一样高了。不过这里位置挺好的,我想给自己买一个。”

师傅淡淡地笑了一下说:“看你年龄不大,早了点。墓多着呢,将来那边都要开发。”他顺手指了一下,关中月看向西边,那里有一片稀疏的松柏树和低矮的白刺与霸王刺。墓前新栽的不甚高大的青松翠柏还没有遮蔽住这一片森然的累累坟冢与层层碑石。关中月觉得师傅不会明白她的话,关中月早梦见了黑子死了要埋的地方,可是没有及时告知他,一个人要是早知道自己死的时候和将会埋身于何处,该是多么有趣啊,也算一大幸事吧。

可是师傅却说:“现在方便得很。算死,算烧,算埋,一条龙。你死了再买都跟得上,不着急。”

“我当然不着急。”关中月想。

关中月又问他:“我刚看见你在那边忙,做什么呢?”

黑师傅说:“我把缝子弥严些,下雨时候水就渗不下去了。”

“是已经埋进骨灰的墓吗?”

“嗯。”

“那你咋知道哪个墓埋进了骨灰,哪个墓是空的呢?”

瘦师傅又笑了,指着一个墓穴说:“你看这个埋了人吗?你再看这个呢?”

关中月摇头,笑笑说:“我看不出来,难道有啥机关?”

师傅说:“你仔细看,埋了人的,我把盖板放得两个边距一样齐;没有埋人的,边距不等,一边宽,一边窄。”

关中月仔细一看,似乎真是的呢,“但这区别也太细微了吧?”

“只有我这个专业的守墓师傅才能知道。”他头没抬就道。

关中月按照师傅教的诀窍,再次去找边距一样齐的,还是不能确定哪个是黑子的墓。规格一致的灰白色的墓台和镇压其上的宝塔、石狮子实在让人难以分辨出哪是谁的。

关中月想起了民间讲究风水,走回来问道:“这墓穴既然位置有别,难道一个价钱吗?买房子现在都是一楼一价,一房一价啊。”

师傅说:“这一块大致就是一个价。但是上面台上,有贵的。以前埋过一个19岁的小伙子,墓就3万多呢,碑另算,碑就得四个壮汉子尽力一抬。”

“哦,那是有钱人家。”

“花的是别人的钱,这小伙出了事了,肇事方掏的钱。”

关中月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未亡人求个心理安慰吧。愿他在高价墓穴中安息。

似乎有风,坟垣边上的树梢轻轻地摆动了一下,复又归于沉寂。师傅一心一意干活去了,关中月静静地站了一会。她感觉到周围静得能听到小昆虫最微弱的窸窣声和某种似有若无的气息,这气息是灵魂沉浮的气息吧?也许是从天堂迅速降落下来的灵魂,小心翼翼地探寻来访者的吧?

关中月摆手与黑子作别。愿他与左邻右舍和睦相处,得到永恒的安宁。

原路返回,关中月向山下走去,顶着一个大太阳,在窄路上避让了鱼贯而下的四五辆小车。从东门进去,关中月希望在殡仪馆的院子里找个地方凉快一下,见有三四人神情黯然地蹲在等候室。

一转过焚化炉,一树玉兰怒放于杂树间,地上一白石,大书一红色“爱”字,凛然心惊,对啊,人生有限,而爱无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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