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们百般邀请，傅应明和青檬就是不愿意去亲家过年。
跖已经无可奈何，实在不愿意再让他们搅扰自己的生活了。他悄悄对关中月说:“趁着他们亲家邀请，赶紧让他们走吧。你需要好好休息休息，我也实在受不了啦。主要是青檬，跟我们俩都说不到一块去，尤其跟你总是不在一个频道上。她还是教师，是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说话咋就那么不着调，比那农村妇女都不如，还句句话都看不起农村人。我觉得她甚至没有一点同情心，你为了她，都伤成这样了，她还在为自己撇清，她安慰过你吗？”
关中月叹口气，说:“她受过刺激，可能心智确实出了问题。你给傅应明建议一下，找个心理医生给她看看，需要疏导就疏导，需要治疗就治疗。”
“实在不行，我把他们儿子叫来，把他们领走。”跖说。
关中月道:“我看他们乐乐对他俩也没办法，电话里，孩子苦苦哀求让他俩过去跨年，青檬就是不为所动，不给孩子面子。到底不是亲生的骨肉啊，要是我们俩，孩子叫我们一起过年，我们巴不得呢。”
正说呢，青檬推门进来，俩人闭了嘴。青檬默默坐在床边。关中月对她说:“你昨晚睡得好吗？”
青檬说:“你把我吓了一跳。我怎么能睡得好？”
关中月苦笑了一下。
跖说:“你们儿子电话号码是多少？”
青檬说:“你要我们儿子的电话干什么啊？”
跖说:“我给他打电话，叫他今天过来。”
青檬说:“他在丈母娘家里呢，你别叫他过来了，别搅扰他们的团圆年了。”
跖说:“我叫他过来，接你们过去，不是一个大团圆吗？你亲家盛情邀请你们一起过年，孩子们结婚证都领了，你们是一家人了。”
青檬赶紧说:“算了吧，你不要叫我儿子过来。我们还是留下照顾你们俩的生活。关中月受了伤，不能做饭了，我给咱们做饭。今天超市还开门，待会儿我去买点东西。”
关中月道:“这里的超市过年不关门，不怕买不到东西。过年的东西够了，你别再买了，过完年我们就打算回去了，吃不了多少。这次你们来，一直在买，破费了。”
青檬说:“我给你们买一把筷子去，再买几个碗。”
关中月道:“不买了，我们从重庆搬回来了那么多灶具和餐具，新筷子没打开的还有两盒呢。成套的碗也有，有一套我从景德镇买回来的，一次也没用过。”
青檬说:“你要舍得吃。我看你不太买吃的，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张嘴嘛！”
关中月不想说这些，就又问:“你们昨晚睡得好吗？我听到傅应明鼾声如雷，你应该把他推一下。”
青檬说:“我不敢。推醒了，他骂我呢，眼睛瞪得那么大。”
关中月道:“我一个同事，说起她父亲去世前一晚上鼾声雷动，整整吼了半夜，突然就走了。男人身体有问题后，如果鼾声异常，声音太大，就有危险呢，你要操心他。”
青檬说:“那我管不了。那是上帝的事。”
关中月觉得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她说:“我刚才睡着梦见了敏儿。梦中好像我去了她家，她家里种了好多块郁金香，一色一畦，像彩虹一样，艳丽极了，美丽极了。”
青檬:“哦。”
关中月问:“她到底是啥时候殁了？”
“冬天吧？好像是夏天。”青檬说。
关中月问:“具体时间，你也不记得了吗？”
青檬说:“我和剑雨去看她了，好像是冬天。也好像是夏天，我忘了是几时。她眼睛看不见了，她不要人来看她。”
关中月道:“恐怕不是冬天，因为四月份她还在欧洲旅游呢，在威尼斯坐船，还在芬兰发的朋友圈。到了古历七月十五日，我儿子看到她女儿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感伤的消息，问她谁去世了，她那么伤心。她女儿说是妈妈走了。”
关中月哽咽道:“我儿子把电话打来，冷不丁地一句:我敏阿姨去世了。我正在参加教研组活动，举着电话跑出录播教室，坐在台阶上失声痛哭。儿子在电话里劝我:妈，妈，不要哭，不要哭了。我的同事出来看我，把我拉起来，扶我坐到椅子上，我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谁都劝不住。”
关中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眼泪簌簌落下，气短声促。
傅应明在客厅里听到了，说:“你哭她干啥？”
青檬也笑了，说:“我没哭。我把她看了，还买了东西，提得胳膊累的，都提不动呢。”
关中月道:“我甚至不知道她旅游回来就病了啊。我根本没想到她在欧洲那么疯玩，怎么回来突然就病倒了？”
青檬不语。
关中月道:“我一想起来就哭，哭了几次。我给徐青打电话，问她一切都好不好。她笑得哈哈哈，说她刚练完瑜伽，她退休了，还忙的不得了，每天的时间比上班安排得还紧张。她说忙得连同学都没顾上看去，好久都没见敏儿了。我说:你再见不着她这个人了。徐青愣了一下，问:咋了？我又大哭说:她死了，你到哪里见她去呢？她就沉默不语，好久，她说:你再别哭了，再别哭，哭坏了身子。”
跖进来说:“人家走了就走了，把你哭死，也唤不回她。你身体这么差，大过年的，再不说这些伤心话了。”
傅应明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怪她自己得了病，没想到你对她还有这么深的感情。我死了你哭不？”
关中月不说话，擦干了眼泪，慢慢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青檬默默坐了一阵，出去做饭了。
关中月听到客厅里，傅应明对跖说:“当年评职称，敏还在领导面前哭鼻子呢，说她多么辛苦多么辛苦，她确实工作量大，一个人带了高中三个班语文课，还当一个班主任，样样都要干到最前面去，连学生拔河比赛，她都要争个第一。她那么好强，人都怕她。不过她泼出命地干工作，许多人都看不惯，我也看不惯她。教育工作嘛，要慢慢来，不是一日之功。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那是口号，不能那么赶，教育是慢功夫。”
跖说:“女人还是不能要强。”
傅应明说:“女人嘛，把几个工资混上，把饭做好，把娃拉扯大，就行了。女人嘛，你能得还上天去吗？”
跖说:“只是可惜敏这么个人了，她太好了。她的去世，给关中月打击太大了，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关中月神思恍惚。”
青檬从厨房出来，说:“我没有想到，关中月会跟敏儿关系那么好。其实她俩还不在一个班，不在一个班，怎么会那么好？”
傅应明说:“你这话说的！你跟关中月也不是一个班。”
跖说:“关中月太善良，待人温和，同学和同事都关系很好。她朋友多。”
青檬说:“可是，敏儿是农村人。”
跖说:“你不也是农村人吗？”
青檬不说话了。
跖说:“关中月跟敏儿有许多相同。都是农家女子，父亲都是公职人员，在外面上班，母亲在农村家里劳动。她俩都是家里孩子中的老大，下面都是有弟弟妹妹。她们都是在县城上中学，周末回家干农活，给自己做一周要吃的干粮和下饭菜。她俩性格也一样，都爱说爱笑，开朗活泼。待人大方，真诚善良。”
傅应明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青檬突然跳起来，说:“哎呀，我在锅里闷菜呢，烧焦了吧！”
跖对傅应明说:“青檬跟了你，是她的幸运。不怕你生气，像青檬这样的性格和头脑，要是世给我，我可受不了。”说完摇了摇头。
傅应明说:“她也是个善良的人，带乐乐，尽心尽力，单凭这一点，我也感激她。她长相也还可以。”
跖说:“那么，现在，你们俩能说到一起吗？”
傅应明说:“我们没啥说的。她听话，这就可以了。”
跖说:“她只听你的话。”
傅应明:“嗯。”
这时候，乐乐又打来电话，傅应明对乐乐说:“我们不过去了，在你叔叔和阿姨家过年，年后再过去和你丈母娘一家聚吧。”
跖看傅应明坚决的口气，也就不再坚持送他们走了。
青檬把饭做好了，跖问关中月能不能下床在餐桌上吃，关中月说可以，可是刚站起来，头晕眼花，她又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跖就用碗夹了些饭菜，端到床前，关中月看到油腻腻的菜，就恶心。她说想喝点白粥。跖给青檬说:“关中月要喝粥，你给她熬点粥吧。”
青檬就进来，对关中月说:“粥有啥营养？过年了，要吃肉，吃好的，怎么能喝粥？我们吃大鱼大肉，给你喝粥，说不过去。”
关中月道:“我只想喝粥。”
青檬说:“我叫跖给你熬粥。”
没想到刚吃过饭，跖正准备给关中月熬粥的时候，乐乐过来了，他提了一箱八宝粥，还有一些耙耙橘和两颗大芒果。跖说:“八宝粥打开给关中月吃。”又削了一颗芒果，关中月吃了八宝粥，又吃了半个大芒果。一身热汗。她坐了一会，又倒下身睡下。
乐乐低低地跟爸爸妈妈说话，争执不下。青檬说:“不是的，是，因为。嗯。”
乐乐不乐意，问:“你们到底是对人家有什么看法，还是怎么回事？你们给我一个理由呀！”
青檬好像鼓了好大的勇气，说:“我不爱吃你丈母娘做的饭。”
乐乐惊讶地直视着母亲。
关中月听到了，下了床，扶着墙走出来，跖赶紧过来把她安顿到沙发上。跖对青檬说:“你给娃儿一个面子吧。把娃儿夹在中间，难为。”
傅应明说:“你丈母娘家里人吃过饭就打麻将。”
乐乐说:“这里的人就喜欢这样，过年呢，玩一玩也不要紧吧。”
关中月正色对青檬和傅应明说:“你们听我一句，不要难为傅乐了。人家饭菜好不好吃，你青檬你也不是专门为了吃那几口饭菜去来。你不爱吃她做的饭菜，就在咱们这里吃饱喝足再去。人家执意邀请你们了，你们去，一是给娃们一个台阶下；你们出席一下，也算是一种仪式吧，现在都讲究仪式感。”
青檬还要说什么，跖高声说:“鸿门宴上，刘邦请项羽吃饭，项羽也没说刘邦的饭不好吃而不去吧？”
关中月笑了，说:“一顿年夜饭也没有那么严重，鸿门宴是项羽设宴招呼刘邦的。青檬千万别在亲家的年夜饭上，道芷阳间行，跑着回来啊！该玩麻将就玩，该耍就放开了耍。我也不想留你们了，我想静静地睡一觉。”
跖说:“我看，青檬把你蒸的馍馍，给你亲家拿去吧。还有啥吃的年食，你都拿上去。”
青檬无话可说，站起来装东西。关中月说了那段话，觉得累，就又想进卧室睡下。乐乐想扶她，她跟乐乐说:“傅乐，好好跟你妈妈聊聊，母子连心，好沟通。”
乐乐说:“阿姨，我不叫傅乐，我的大名叫杨乐然。”
跖问:“你怎么姓杨了？”
乐乐没说什么。
傅应明不好意思地说:“报户口的时候，是他妈去办的，不好改。”
跖疑惑不解。
关中月给他使了个眼色，跖跟进卧室，关中月悄悄告诉他，“乐乐是傅应明跟杨霞生的，杨霞给报的户口，就上了个杨乐然的名字。你再问，三个人都不自在了。”
跖恍然大悟。带上门出去，在客厅跟乐乐聊天。
青檬收拾了半天，关中月听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她睡着了。梦中她跟着亡友钻洞，又见地上满是钱钞，她叫亡友快捡，她说:“这是冥币，你捡去可以用，我捡了用不成。”可是亡友只是随便捡了三四张小毛票，关中月说:“你把那百元大钞多捡些啊！”亡友不说话，关中月弯腰给他去捡时，新年的钟声幽幽敲响，混合着满城的爆竹声突然炸响。
关中月惊醒。新的一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