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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TXT > 现代言情 > 竹上霜 > 夜游宫

又是一年风雪盈城, 纷纷下了半日, 直至傍晚才停。

天边隐约透出一丝莹润的霞光,逸透如飞檐琉璃。清旭晚照山水, 辉映相鲜,岚障千里, 烟霭蒙弥,似列画屏。照见了夜澜城中华灯初上,也照见了民人沧桑疲惫的面孔, 或是凝重复杂,或是掩不住的欢喜雀跃。

去年乾元节,先帝三子端王以“诛宁王, 清君侧”为旗号,集结另八位藩王, 楚王、安王、洛王、清河王、琅琊王、汝南王、平南王、临东王, 起兵谋逆叛上, 伪造先帝遗诏, 自立为君。

从此九王鼙鼓惊天动, 狼烟风尘四起,厮杀之声震地。

“悲悲悲!悲的是躬修身玄默体的圣天子,一朝遇着了狼子野心,横尸在九重宫。悲悲悲!悲的是咏关雎颂徽音的皇贵妃,抛首在殿外, 天地一同痛哭恸。悲悲悲!悲的是掌上珍眼中玉的小公主, 只身陷在贼营杳, 金尊玉贵化为梦。悲悲悲!悲的是九衢万姓哭无主,如羊又如豕,千里萧条一场空。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

“诸君且听我道来:端王恃椒房之戚,蒙君宠而骄,不敬东宫在先,弑君夺位在后,惑上蛊下,交乱君亲,何其盛也。至于一仆赤族,八王伏诛,化为轻烟冷风,荡然无余,何异阳春之消微冰乎?隆隆者绝,炎炎者灭,跋扈者自取灭亡……”

“新皇御极,偃武修文,施布大恩。省刑罚、薄税敛,轻徭役、宾赐长老、收恤孤独,德厚侔天地,利泽施四海,有仁智通明之德……”

夜澜光复,三日不设宵禁,满目流光溢彩,正云开天宇,灯辉花市。明灭吐吞无尽藏,巧斗飞桥激水。路边说书者有之,激扬论政者有之,卖薪买酒,歌舞升平里,纷纷攘攘,各入人耳。

余维缓缓收回自己的目光,望向沉默许久的同行者,道:“君昆仑,你在想什么?”

君昆仑道:“这些人都很有精神。”

余维道:“为什么不?”

君昆仑微微一抿唇,眸中阴翳久久难散。回首夜澜沦陷那一日,血流成河,尸堆为山——恍然如隔世焉。

余维看出了她的想法,轻笑道:“因为他们都还活着,正如你我一样。哪怕三人家柳氏尽皆死散,哪怕策梦早已易主,你也依旧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君昆仑喃喃道:“凤将军说过,活着,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

余维道:“是。只要活着,万事皆有可能。”

她的视线掠过不远处巍峨广袤的皇城,九重宫阙,幽深如海。夤夜渐浓,星辰漫天流转不息,仿佛浩瀚银河直欲倾泻而下。极美,也极不真切,似一个遥迢的幻梦,隔着天上人间。

如丝媚眼弯成柔软一线,仿佛能够望见那个阔别数十年的身影,望得几乎能滴出一颗颗的恨血来。

“幸好啊……幸好你还活着……”

***

群臣宴上,有长星划过天际,陨东南。

皇帝漆黑的眼凝着星陨之处,微微一笑,问道:“阳昭博,这是不是天狗?”

《天枢图》云:“天狗移,大贼起。”天狗所下,“为破军杀将,伏尸流血”,并非良兆。叛乱方平,人心不稳,宴上竟有了些小小骚动。

司天监算术官之首阳昭博出列,拜道:“启禀陛下,此星见自须女,至于哭星,并非天狗。依微臣看来,此星未必是孤例……”

他话音未落,又一大星划破天际,有声如雷。

星变如流霆。阳昭博面不改色,泰然道:“陛下只需修实德以答天戒,自有承平之世。”

皇帝举酒祝之,道:“长星,劝汝一杯酒。”

大司马王狂出列,举酒道:“吾皇彝宁永固,薇枢常桓!”

众人纷纷举酒,山呼道:“吾皇圣明,彝宁永固,薇枢常桓!”

皇帝淡淡道:“此世岂有万岁天子?”

众臣面面相觑。阳昭博跪道:“吾皇圣明。”

皇帝道:“先帝龙驭宾天之前,似乎也与卿说了不少体己话。”

皇帝尚在东宫时一向礼贤下士,贤明仁和,近些年来却越发深远玄鉴,甚至比先帝更为幽冷叵测,令人莫敢直视。阳昭博额间微渗汗,一时心乱如麻,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冷淡寒冷的目光不过一扫,便宛若酷刑加身。他不敢不答,字句斟酌道:“启禀陛下,体己话不敢言。但先帝在位时,便曾经与微臣痛斥宗王之祸,危害国本。帝有天下,封建诸宗室子,期在藩屏皇室。然自汝南王始,昵比小人,荒淫酒色,肆虐境内,贻怒于天……”

阳昭博一言既出,话也越来越流畅。他舌粲莲花,用字如刀,将诸王骂了个狗血喷头,终于来到重头戏:“……以及端王,素乖诚德,重惑邪言。去维城之固,就积薪之危;坏盘石之基,为寻戈之衅。为枭为獍,忘孝忘忠,天地所不容,神人所共怒……”

八王早已伏诛,首恶端王却只下长生狱,幽囚终生。谁不赞一声皇帝仁慈天恩?但无人料到,端王居然私逃出狱,劫持沉玉公主为质,皇帝亲自领兵将之逼上了摘星楼,端王走投无路,一跃而下,当场身死魂灭。

沉玉公主受惊过度,一病不起,至今昏迷不醒,生死难料。

回想起皇帝那时的表情,阳昭博擦了擦额间汗,略一停顿。

兰台令书歌上前道:“微臣以为,陛下念兄弟之情,端王却私逃长生狱,祸乱皇宫,以致沉玉公主重伤,其致殒厥身,死有余辜。”

皇帝道:“先帝三子赢瑌,大逆不道,叛君雠国,自延伊祸,以取覆灭。生为贼臣,死为逆鬼。褫夺封号‘端’,号为废王,将尔存日所造罪恶,背礼违义,皆列款昭谕。”

众臣自然又是一番称颂吾皇仁德慈爱。殿中燃着蓬莱香,紫烟氛氲,礼乐大作,丝竹绕耳:“赫赫我皇,总提邦纪。浚发神功,恢张圣理。”

在这样一片歌舞升平之中,一个名字尤为如雷贯耳。

“郦天华。”

随着皇帝开口,一个一身大红官袍的女子出列,肌肤如金,神情端严,珮声清越,衣袂飘然。无数目光汇聚到她身上,一时眼热。

郦天华因梅花案左迁,皇帝登基之后,立即将她召回京城,显然将要委以重任。不过郦天华久离京畿之地,难通国事政务。众臣料想皇帝既然爱重她,自然不会为难。皇帝果然只问了些寻常当地郡县贪风,郦天华道:“贪黩由殉色而起。成汤制官刑,儆有位,首及于巫风淫风者,有以也。”回答中规中矩,倒也无甚出挑之处。

皇帝并不再召臣子出列,众人举杯言欢,一派歌舞升平,海晏河清。及至宴半,丞相书容止道:“如今天下太平,陛下更宜安抚万民,以娱以乐。”

礼乐正唱道:“遣庆阴阴,祉发祥流。康我儊月,与天匹休。”倒也与他此言十分应景。

郦天华上前一步,不甚赞同道:“陛下,今郑、虢国,民心离乱,法令所不能制;九王虽尽数伏诛,烽火犹自屡惊;加之水旱时作,此正陛下宵衣旰食之时,岂得谓之太平,听悦媚之言,遽为娱乐!”

书相爱女长弦曾为东宫妃,与皇帝鹣鲽情深,皇帝中馈犹虚多年,只为玉殒伊人。次女书雅更是将封太后,母仪天下。从来不曾有人敢当着皇帝的面,批判他的老丈人加老长辈“悦媚”,更何况他的这个老丈人当了二十年的宰相,在朝中威望鼎盛,门下桃李成蹊,遍布四海,百僚敬惮,就连先帝也从不直呼他名,只道一声“书相”。

诸臣都用一种大祸临头的眼神看着郦天华,隐约生起了一片窃窃私笑。不想皇帝拊掌赞道:“卿言正合朕意。郦卿为真宰相之才!”

众人凛然惊动,无数惊疑视线投向书容止。

礼乐将即:“……德茂功成,率祀无疆!”尾音一收,余下鸦雀无声的寂静。

众臣大气也不敢喘。

皇帝缓缓道:“郦卿,朕听闻卿未至京师,人皆蜂拥而至,想望卿风采。”

郦天华道:“陛下垂怜,微臣幸甚。”

皇帝道:“这如何是朕垂怜?梅花案时,先帝震怒,无辜殃者不计其数,中外惴恐,卿相曾无一语,无敢救者。卿一个新科状元拼死上书,营救多人,不惜前途尽毁。这些年来,同期的榜眼都成了户部尚书,卿却还是个八品县令,在乡野默然无闻,在家庭婚姻破碎。不侔其功,卿可曾有悔?”

郦天华道:“忠君体国,九死不悔。”

皇帝道:“郦天华,康舜二十五年状元,性峭直,有蕴藉,尚气节,触机辄发,慷慨通达,不为利怵威诱。今拔为吏部尚书,赋禄终制。”

郦天华拜谢道:“谢吾皇隆恩!”

她从一个八品县令,一步登天,成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甚至超越了她的前夫路桭若。这个结果虽在众人预料之内,也难免对这个皇帝眼中的红人又羡又妒。

这一宴说复杂也可,说简单也可,不外乎该清算的清算,该封赏的封赏。凤春山微微垂下眼睑,恍若对方才一切充耳不闻。

面前酒色琥珀,漂蚁萍布,芳香酷烈,正是号称天下第一名酒的酃酒。

酃酒素来皆为太庙配祭之酿,能够得这样小小一杯,已是为人臣者的无上荣耀。

放眼文武百官,能够活着饮下这杯酒者,不过五指之数。

“姊姊,难得太平盛宴,你怎么闷闷不乐?”

黑纱覆面的凤欢兜凑近了些,语气有点委屈,道:“自从那次夜澜一别,你将我辗转送回平西……已经将近一年了。可是你见了我,怎么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凤春山道:“我见了你,自然是很高兴的。”

凤欢兜轻哼了一声,道:“可你连一封信都不写回平西,我只能从军报中得知你的安危……”

凤春山道:“我若是在那时候给王府写信,才是要命的事情。”她微不可查地摆首,道:“现在一想,幸好我只是平西将军。我不会成为平西王,也不至于封无可封。”

凤欢兜微微一惊,道:“姊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陛下不是一贯很看重你……”

凤春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身子略略一激,肩膀处轻轻颤抖。

凤欢兜的眸光颤了颤,轻声道:“姊姊,你的那处伤……”

凤春山道:“无事。”

凤欢兜低恼道:“我不信,你一向最爱逞强,不管再苦再痛都不肯说。要不是然无方不小心说漏了嘴,我至今都不会知道你当时境况何等凶险。余维娘子说了,能帮留住这条手臂已是万幸,但肯定会落下老毛病,以后……”

凤春山不以为然,道:“别管什么以后,当时能活下来就好。”

何况她也不觉得苦痛。

在目送那个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之时,她就已经再也尝不出苦痛的滋味了。

皇帝道:“凤卿。”

凤春山定了定神,缓然出列,俯首道:“陛下。”

皇帝笑了一笑,道:“师妹,你且上前来。”

凤春山步阶而上,距离御座不过一步之遥,低声唤道:“师兄。”

皇帝道:“巫祝融遣鸦孃送来一封国书,你猜猜写了什么?”

凤春山道:“国书干系体大,我不敢妄自猜测。”

皇帝道:“他说,或者是巫祝炆说,希望我纳她为妃。”

凤春山道:“为妃,而不是为后。看来巫咸国主也很有自知之明,异域血脉不可玷污我朝正统。”

皇帝似笑非笑,道:“你只想说这个么?”

凤春山道:“我才疏学浅,椎鲁不堪,还请师兄明示。”

皇帝道:“我们初见的时候,你还不到及笄之年,一转眼便已是架海金梁,师出必捷,威振绝域。我这个师兄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东西,连个见面礼都没来得及给你,想想真是惭愧。”

凤春山唇际笑意憧然,眼底里却似浮着碎冰,道:“师兄是想给我补上什么好东西吗?”

皇帝道:“你喜欢巫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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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千汉三又回来了。原地缓缓躺倒,谢谢还不离不弃的小天使们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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