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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TXT > 仙侠 > 风起长河 > (16)

“麻阳佬,记得从常德捎带几盒胭脂回来!”一个女人俯在窗户上,朝正上船的一个水手招手喊。那神态流露着对那水手的留恋,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不要离开辰州就忘记了自己。

被唤着“麻阳佬”的水手上船后立在船头上,朝吊脚楼窗户边的女人挥手,样子不甚舍得离开,示意她进屋上床继续去睡,大冷天不要受了冻。嘴上还答应不仅给她带回胭脂,还要给她弄几块紧俏的花洋布。

楼上的女人自然很高兴,露着嫩臂,朝船上的水手挥手,然后才依依不舍的离开窗户睡回到热被窝里。她对“麻阳佬”说过的话很放心,她对麻阳水手和排古佬很信得过。麻阳佬说话算数,答应了的事从不食言。尽管她没向麻阳佬提过要求,麻阳佬从麻阳来或是回麻阳去,中途落脚辰州码头,总要给她带一些稀奇东西去的。虽然花的钱不多,可是一份情义,说明心里装着她。

“麻阳佬”是麻阳水上行船的水手和放排排古佬的代称。但凡这些人上岸,是不会告诉自己真实名字的。她也不会追问,她认得麻阳的船和听得麻阳人的口音,总是称乎这些人为“麻阳佬”。

艄公看得多了,对这样的送别不感稀奇。他朝上船的水手们吼:“热被窝烫伤了脚啦,挪不动步了?!”

水手们一般不与艄公一般见识。一是艄公的年纪比他们都大;二是艄公上这艘船的时候还没有这些人。艄公是进过洞庭,闯过汉口的角色,从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艄公会倚老卖老,凭着自己的阅历,随时训斥这些水手。

艄公对水手们的一顿训斥,水手们倒也很乖,帮着打理起准备拔锚开船的事情来。艄公又是对水手们吼,骂他们掉了记心,连船帮领头还没上船就要拔锚开船了了。

水手们停下手,盘坐在甲板上,对着岸上的吊脚楼,唱起了野话山歌。

迟墨死活不肯留在寒家。紫轩费尽了口舌,迟墨仍未领情。迟墨说,二叔是嫌弃他年纪小不能为他做事,才让他留在寒家。寒武无奈,对迟墨说,让他留在辰州是方便他爹来找他的,过不了几天他爹会来接他到常德去。迟墨不信,他说寒叔与爹的谈话他都听到了,二叔与爹的谈话他也听到过,爹说把他交到辰州,可他不愿,想与二叔行船。寒武一脸的不悦,唬着脸问:“迟墨,你这一生就当一个船佬?要想办大事就得读书识字,得习武长本事才不被人欺负。留在辰州寒叔供你读书识字,还教你习武,长了本事任你游走四方。”

说到读书,迟墨终于有点动了心。他平时就羡慕夙紫能识文断字,总觉得自己不如夙紫。于是他冲寒武说,说话得算数。寒武一笑,说几时他说话不算数了?然后又对紫轩,说迟墨是一个可造之才,如能持久练习下去,日后定成大器。紫轩点头,央求寒武收迟墨为徒,把身上的武艺全传给迟墨。寒武哈哈大笑之后,他说如不嫌弃,他要收迟墨为义子,把他作为亲生儿子来培育。紫轩当然高兴,催着寒武快行简单仪式,免得日久反悔。

镖局的把头搬来了香案,在桌上摆了几个小酒盅,倒好了酒退到了门外。寒武在桌前烧了几枚烧纸,然后跪地向神龛拜了三拜,对着神龛:各位列祖列宗,爹,我寒武又喜得一子,如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保佑义子迟墨定成大器,扬我祖威。说完,他又朝神龛叩了三个响头。

一切做毕,寒武起身坐在堂屋正中的木椅上。紫轩带着迟墨行至寒武跟前,迟墨跪地,朝寒武叩三个响头,然后叫一声义父,寒武“哎”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忙扶起地上的迟墨。

紫轩要走了。对迟墨交待了许多话,大都是些要迟墨听话,为滕家争气,好好念书,要走正道等等之类的……

紫轩离开寒武家时,寒武说光绪驾崩,把持朝政的慈禧也殒命,溥仪又只三岁即位,还改了年号,朝廷内外乱哄哄一片,各地分持把执,派系争斗愈演愈烈。南北各有反清的队伍突起,可见这是一个举旗的大好时机。如果春生能逃离麻阳,日后定能成为推翻官府制度的中坚力量。

紫轩听不懂寒武所说的内容,当听到寒武提起大哥时,心里不免又有了一阵伤痛。他对寒武说,朝廷和官府的事我不懂,大哥和您要干的事我也不懂。但我相信你们要干的事,肯定是好事。但愿我哥能逃出来,迟墨不能没有他爹。还请寒镖头尽快打听大哥春生的下落,免得大家为他担心。

寒武在紫轩的肩上拍了拍:“二弟,请放心,我明天就派人去麻阳!”

紫轩一笑:“多谢寒镖头了!”

寒武一瞪眼,有些生气,责怪紫轩还同他生分:“二弟,我们都成一家人了,你还是那样生分,咱是你大哥,什么多谢?放心去吧。”

紫轩转身,寒武目送紫轩远去,但他的心里记挂起春生来。

寒武与春生相识是在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春生还是在船帮里做领头,麻阳船帮在辰州码头承运一批桐油去常德。常德设在辰州分号的钱庄老板与桐油商要好,春生开船的那日,桐油商突然向春生提出要带几人乘船去常德。因行的是顺水船,春生想就是做一个顺水人情便答应了油商。早饭刚过,钱庄老板领着六人,抬着几口很沉的大木箱子,打着“武盛镖局”字样的旗织上了船。春生当时心里有些紧张,知道这些人是押运重要物品的,怕路遇劫匪连累船帮,便向桐油商声明,人同货物可以带,但路途安全概不负责。桐油商一笑,指着满脸络腮胡须身材墩实的一中年壮汉:“你知道他是谁吗?”

春生摇头,冲桐油商:“老板,这一路土匪关卡太多,万一有个闪失船帮承担不起。”

桐油商又是一笑,向站在船头的那位络腮胡须壮汉招手,壮汉走了过来,拱手给他们俩人施礼。油商指着那壮汉:“船头,他可是辰州鼎鼎有名的武盛镖局寒武镖头,有他在哪个土匪敢抢他的镖?”桐油商习惯唤船帮的领头为船头。

春生双手抱拳忙向寒武还礼,朝寒武说:“久仰寒镖头大名,只怪春生有眼不识泰山。有寒镖头在就放心了!”

寒武哈哈一笑,在春生的胸前来了一拳。不过这一拳不重,春生不记在心上,习武之就有这个习惯,见面改不了动手动脚,就当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礼。寒武瞧了会春生,然后手指对方,面对油商:“你就不知他了吧,他可是长河水上的头号人物,能说能武,有他在,咱们这趟镖算是上了双保险了!哈哈!”说完后,他又对钱庄的老板:“东家,你就放心大胆睡吧,滕船头的船安全得很呢!”

“寒镖头过奖了,谁不知道你寒镖头在水上的威望,咱们也别相互抬举了,开船,开船!”春生忙朝船工们吼了一声:开船了!

其实滕春生并不认识辰州武盛镖局的镖头寒武,他在辰州和常德时就听人说起过这个人。说这个人武功盖世,为人十分豪爽,一身正气,押镖十多年从未失手过。但他又不轻意答应押镖,只是对那些正经商人大宗物资,和钱庄押运大额银元出镖。沿河两岸靠打劫为生的土匪,明知水上有一宗大额银元路过,听说是辰州武盛镖局寒武押运,或见船上插有武盛镖局的旗织,匪土们便鸣锣收兵,另寻财路。日久,寒武的威名与武盛镖局在常德出了名,还抢去了常德镖局的部分生意。在常德,寒武成了当地镖局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只是春生听来的传说而已,寒武真有这么神吗?反正春生没有听到过谁能说出寒武历害在哪里的具体事例来。春生是对习武之人怀有敬意的,有一天船行至辰州码头靠岸,水手们嚷嚷歇在辰州过夜,春生对寒武仰慕已久,想借机拜访名声显赫的武镖头。

武盛镖局离繁华的辰州街有好几里路,是在大街南端的兴龙寺附近。那晚很是凑巧,春生到兴龙寺时,寒武刚出镖了,他去了洪江,拜访未果。他给镖局的管事留下口信,说麻阳船帮的春生想拜会他。事情过了好几个月,镖局仍没回信,春生就当此事自行了之。哪知,想见的人今日竟然上了他的船了。他想,等寒武到了常德卸了镖,定要与他好生会会。

辰州到常德好几天的水路。一路上春生与武镖头有说有笑,也听武镖头说起他押镖的事情。有时让春生听出一身冷汗,暗生敬佩之意。

船到了常德码头。寒武要押镖去常德钱庄,他们刚上船,码头上就来了一帮人,围住春生他们索要码头的停靠费。

春生认得这帮人,他们都是常德城里靠混河边码头吃饭的黑帮,头目叫冥老九。冥老九长得一身横肉,眉浓眼大腰粗腿壮,碗口粗的臂膀上纹着虎头图案。据说此人一身蛮劲,单手能举起三百斤重的石蹲。冥老九的青帮手下有二十多人,在常德算不上很大的帮会势力,但因他心性恨毒蛮力过人,常德城里的大大小小商贩对他非常惧怕。早些年前,冥老九为争地盘,与城里更大势力的帮会洪帮干了一仗,洪帮在常德的势力最大,青帮哪是洪帮的对手,冥老九被洪帮驱出了城外,便在城外的下南门码头小河街混日。

下南门的码头是专门用于外地船只停歇的地方,大多是把外地的货物运至常德,然后把常德的货物运往外地的大船,这里离城内的洋行、油行、花行、盐号、铁麻铺较近,装运物资都很方便。下南门码头因商设市,成了一块风水宝地。冥老九占居了这块地盘倒也知足,不再与城内的帮会火拼争夺地盘,靠着对外地船只和码头上的商铺、小贩供养得很滋润。每天早上他带着自己年幼的儿子冥天,在码头上练上几套拳后,接着带上帮会的下手们开始一家一家商铺收取保护费,停靠在码头上的外地船只也不例外。常年来往与常德的船只按月交纳月费,每月收取一次。偶进常德的船,交纳的费用很高,通常比月费高得多了。

冥老九对那些确实有困难,难以一次交足的船或商铺,也不是一棍子打死。他怕为难了这些人就断了自己的财路,学会了“放水养鱼”,

让他们接着在码头上营生,等他们有了钱下月补上。个别赖帐的,冥老九才动手强硬。但码头上的商铺小贩都清楚冥老九心恨,大都不敢抗拒交费。

冥老九的儿子冥天与他父亲相比有过之而不及,他的年纪与迟墨相差不分上下,父亲的行为长期耳濡目染,造就了他飞扬专横的个性,十岁时就在小河街成了一个小小的狠角色。

春生纵有一身武艺,但在常德这个鱼龙混杂和藏龙卧虎的地方是不敢轻意动手的,他不想在这个长期来往的地方结下梁子。每遇冥老九上门,主动把费用交了。麻阳船帮上个月因亏损严重,实在是无钱上交,就拖到了至今。麻阳船一到岸,冥老九就带人来了,身后跟着冥天。围住春生的所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这孩子就怒瞪春生吼:“哎,麻阳佬,你上月的钱还没交呢!”

正说话间,武镖头挤进了人群,朝冥老九先是抱拳行礼,然后朝冥老九:“冥爷,这船停靠的是朝廷修建的码头,你怎就要他们交停靠费呢?”

冥老九听一个外人帮麻阳佬说话,气一下上来,朝武镖头瞄了一眼,轻蔑的“哼”了声,拖着懒洋洋口气:“那你的意思这麻阳船就不用交码头费了喽?”

武镖头又是抱拳:“还望冥爷开恩,他们的船也确实挣不了几个钱的。”

冥天朝武镖头一瞪眼,双手插腰往人群中一站,朝武镖头:“他们交不起,那你替他们交了啊!”

春生怕惹下事端,忙拦在寒武与冥天中间,一个劲地朝冥老九说好话。冥老九伸手将春生推向一边,朝寒武身前一挤。对着寒武:“我看你倒有几个铜板,不如就按孩儿说的,你给他们交了,也省得我们与麻阳佬动嘴皮子。”

寒武朝冥老九一笑:“冥爷,这就不合常理了!”

冥老九怒了,朝寒武大吼一声:“你少说屁话!”

寒武身子一挺,也不示弱:“路见不平!”

“去你妈的!”冥老九话声刚落,他拳头朝寒武的脸上冲去。

只见寒武一个蹲身,躲过冥老九冲来的那一拳,迅速直身一个侧击,冥老九不防,腋下软肋挨了重重一拳,他的身子往后接连退了好几步,幸得身后的下手拦住才站稳。冥老九遭到羞辱,跨步冲到寒武跟前,一把抓住他左手,另只手抓住寒武束腰的腰带,“哈”的一声,两手用力一举,寒武被举在了空中。冥老九举着寒武在空中转了几圈,随后用力一甩,将空中的寒武甩去了几米远。

春生眼看寒武就要落地,忙冲上前去,准备扶起落地的寒武。可惜他却慢了一步,寒武在落地的那瞬间,他的身子在空中一个翻腾,闪电般稳稳站在地面。冥老九见寒武躲过了要命的这一招,朝前跨出一大步,在快接近寒武时,狠狠一拳朝寒武的小腹打去。寒武退了一步,冥老九的那拳落空,身子晃了晃,这给寒武制造了一个转防为攻的机会。寒武一个箭步贴近冥老九,右腿向前一跨横在冥老九的胯下,双手绕过冥老九背后,就势在冥老九的背部一推,快速收回拦在冥老九胯下的右腿,冥老九身子失去支撑,又遭背部的用力一推,“嘭”的一声趴倒在地上。

冥老九不是一个吃素的主,只听他“哎哟”一声之后,却又踉跄地腾空而起,空中旋身,挥舞的拳头犹如一片绚烂的光幕,又似点点繁星自星空中坠落而下,宛如银龙要与天上劈落而下的闪电连接到一起一般。

冥老九挥来拳头同时,身形一闪,一把将寒武老鹰捉小鸡一样,再次捉住寒武的腰带,用力向空中一提,寒武身子又一次离地。就在这个当口,寒武瞧准冥老九双手上举的动作,瞄准冥老九的空档,双拳猛击他的腋下,冥老九突遭猛击之后,松手扶腰。寒武落地,迅及一个转身贴与冥老九身后,手腕用力锁住冥老九的喉部,猛力向后收紧,冥老九翻着白眼,喉咙里发出“喔喔”叫声,双腿在地上不停地蹭着。

春生见制服了冥老九,怕寒武在常德码头生下事端,忙上前为冥老九解危。双手抱拳朝寒武:“武镖头,好了好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了他一马,咱们以后还要见面。”

寒武并不想将冥老九置于死地,也不想与常德的各路帮会结下怨仇,出手时只是想教训一下这个满身横肉的青帮头子。春生的出面,给寒武一个下台的机会。寒武见好就收,松开手,将冥老九向外一推。冥老九几个趔趄,手捂喉部,指着威风凛凛的寒武:“你等着……”带着他的一帮下手,慌忙逃出了码头。

那一晚,寒武与春生算是真正的结识了。他们俩在船上长谈了一个晚上,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此后,春生就常去辰州,只要船在辰州停泊,春生总是要去拜会寒武的,一来二往他们的关系就非同一般了。

春生自认识寒武不久,就将船上的事交给了紫轩打理。起初紫轩不理解大哥春生会把船交给他管理,一段时间后,紫轩突然明白了,寒镖头是辰州反清义军的头目,大哥可能是受寒武的影响,罢去了船帮领头,而专司联络麻阳的苗民,组织反清同盟义军去了……

紫轩离开寒武的镖局来到码头,码头上大部分船和木排都已经开走了,只有很少的几只船仍在装货。码头上扛运货物上船的搬运工们,拖着疲倦的身子,稀稀拉拉地来往与码头和货仓之间。麻阳船上的水手,吃过早饭,正坐在船头对着上方的几栋吊脚楼窗户前的女人唱着山歌,不时引得窗户前的女人“咯咯”发笑。窗户边的女人偶尔向河边甩出一截燃着的纸烟蒂,然后朝船上男人说一声“唱得好呢!”

紫轩上船时,水手们都停了,朝吊脚楼窗户边的女人挥手。窗户外的女人也都理会船上男人的意思,这是要开船了。有女人朝船上的男人喊:“麻阳佬,要记得我交待的事,别忘了带那几样东西,忘了就别进这个门。”女人朝船上喊完,又是一阵“咯咯”笑声。

艄公朝船工们吼:“开船了!”

船在水手们的一阵忙碌中,离开了辰州码头,慢慢到了河中心。风篷被拉了起来,船浮在江面上悠然漂泊。紫轩站在船头,看着两岸墨绿的山峰,他想着大哥春生,心里顿升起一阵悲伤。船离麻阳越来越远了,他这一去,怕是又要一个多月才能回到辰州,他担心迟墨是否习惯与寒武相处,他担心当他回到这个码头时,能否再一次见到他的大哥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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