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雪，洋洋洒洒下了三天，使整个京城都浸于银白之下，只有鲜少几户人家清理门前积雪，却不甚作用，一夜间又被白雪覆盖，索性就不顾了。
姬语在连廊下，望着这没有尽头的飘雪，心中郁郁寡欢，心中实在不喜这样冷冽，因为阿娘就是在雪中离她而去。
“姑娘，”春喜捧着暖手炉走过来，递到她怀中，又将她半敞开的斗篷裹紧了些，“连廊稍雪，姑娘可要回屋暖暖？”
她温婉一笑，又将手炉塞还给了春喜，喃喃自语道：“冷不了几时了。”
春喜不解，这明明冻人的很，姑娘这是冻糊涂了？
“姑娘，那元家舅舅得了消息，躲去了乡下庄子里，咱们的人已经将他按住了，现在雪路难行，恐得化雪了才能将他带回。”
那些人不过是因为她使了银子才为她办事，如若被姬漫得知此消息，必定会重金使之倒戈，人心趋利向来如此，恐生变数，必须尽快将元子宝带回来。
她将斗篷帽子戴上，两手抓住斗篷两边，将自己完全裹紧，“春喜，我出去一趟。”
“姑娘这雪天去哪？春喜陪你一同去。”
“你留在府中给我掩护，任何人问起，你便说我身子不爽睡下了。”还不等春喜回答，便钻入这风雪中离去了。
平时马车一个多时辰便能到了庄子里，现下雪地难行，举步维艰，恐得走到半下午了，凛冽的空气经过鼻腔，钻进肺腑，也让她头脑更加清醒。
突然一声低吟传来，仔细听辨方向，朝墙角望去，天雪覆盖，半掩着个乞儿。
随着乞儿有气无力的抬起手，他胳膊上成块的积雪掉落下来，冻裂的嘴巴一张一合：“救……救我……”
她只是瞥了一眼，不想管这档子事，世间悲惨的人多了去哪能全救下，只管埋头继续走，不想耽搁时间，走了十几米，那乞儿的声音彻底埋没，耳边只有簌簌而落的雪花声。
良善，有何用？阿娘小枝哪个不是至纯至善，到头来还不是被恶人害死，外祖父为官数十载，一心为国为民，却也被奸佞所迫害。
她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明明自许从此便是恶女，只管为了报仇，可现在，竟然还是过不了内心这关，四下无人，若放之不理，这个乞儿定活不过明日。
不禁自嘲：姬语啊姬语，你什么时候能做到心如铁石，优柔寡断不可取。
还是回过头来，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作响，向乞儿走去。
蹲下身拂了拂乞儿衣上的残冰碎雪，将胳膊架在她肩头，可乞儿已经昏迷不醒，腿脚无力又向下跌，就索性将斗篷脱下给他披上，将他背起。
一个常年干活被欺负的女娘，背着一个捡来的骨瘦嶙峋的乞儿，在漫白天地间留下一行足印。
乞儿感受到她背上的温暖，恢复了些意识，却如鲠在喉道不出一句话。那天，他只知道，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娘背着他走了很久，鞋子泥泞不堪在雪地里趟浑，也没有将他丢下。
终于，在一个背风的巷子拐角发现一个面摊，摊贩看样子也是个憨厚老实的，连帮着姬语将乞儿扶下来。
她让摊贩端来碗面汤，送到乞儿嘴边，乞儿犹如枯木逢雨，顾不得烫，或者说他冻得太久了也感受不到烫，三口两口一碗汤下肚。
不一会儿乞儿身上便暖和了些，不似方才那么僵硬麻木，对她开口说道：“多谢……”
听这乞儿的声音，应该缓过来七八成了，姬语将碗收回，对着摊贩开口：“劳烦再下两碗面。”
乞儿盯着她目不转睛，惹得她发问：“你看着我做甚？”
“姑娘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乞儿说罢就跪在地上，没敢再抬头。
摊贩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过来，姬语推到乞儿前一碗，漫不经心的说道：“别跪我，只是凑巧遇到你罢了，换了阿猫阿狗也是一样，吃完这碗面，你就走吧。”
乞儿抿了抿唇，起身坐上凳子，不像刚才喝面汤那么狼吞虎咽，这回倒是吃的很慢。
姬语就要吃完放下筷子，乞儿慌张站了起来，可能是动作过于激动，腿肚子将凳子都抵着翻倒了，开口说：“姑娘，我吃的很少，也不要工钱，我还算有些身手，可以保护你。”
姬语先是一愣，但很快便听出了言外之意，打量了他一番，面黄肌瘦，一股子执拗样儿倒是让她觉得跟她有些相似。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乞丐，乞丐最不缺的就是消息，如若能将之培养为心腹，日后打探倒是方便，可他来路不明，也不能不谨慎，于是开口道：“你可愿签卖身契？”
乞儿听到了希望，声音略微提高：“签与否，我这条命都是姑娘的。”
“多大了，名唤什么？”
“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臭乞丐，我应该是十五了。”
没有名字，大黄？来财？听着倒是像狗的名字，不好不好，瞧这乞儿长的也算眉清目秀，就是太瘦了跟柴火棒似的，好生养养说不准也是个俊俏的。
“世道艰难，平安活着就已经是极好的了，”她想了一下，对上他的眼睛接着说，“便唤你祈安吧，祈你一世安康。”
乞儿眼圈开始泛红，他从没想过，人人嫌的臭乞丐，突然能有这么个好寓意，独属于他的名字。
跪下磕了个头，感激着：“姑娘你就是活菩萨转世，祈安谢姑娘收留赐名儿。”
姬语不禁一笑，想吓唬吓唬他：“说我是活菩萨，倒不如说我是恶罗刹，实话跟你说，跟着我有可能今日生龙活虎，明日就尸骨无存，你可……”
姬语还没说完，祈安就斩钉截铁保证：“愿意，上刀山下火海，为了姑娘在所不惜。”
她得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本事和态度，“那好，为了表示你的衷心，帮我去办一件事，我要你现在去乡下庄子里帮我寻一个人。”
天气恶劣，他又刚缓过来，现在要他去乡下带元子宝回来，实属有些难为人。
“好。”祈安几乎是脱口而出，想都没想，又将她的斗篷脱下，双手奉还。
“穿上吧，我跟你一同去，你若再晕倒，死在乡下也无人知。”她说完就后悔了，恶女就应该让他去，然后自己在这等他，有些无奈又向雪中而去。
祈安披着她的斗篷格外不适，看她青丝打湿，内心不忍，遂又将斗篷脱下，“这几日大雪，街上人少讨不到饭，我是饿晕的，姑娘我身体无碍，现在吃饱了也有力气，这斗篷你披着吧。”
姬语看他冻的生疮的手，和脸上被风刮的小细口子，不冷才怪，也是个心口不一的人。
祈安见她迟迟未接，目光扫过自己粗糙的双手，自卑到极致，“姑娘，可是嫌我弄脏了这披风，我，我……”
手上脏灰算得了什么，她比他又好得了哪去？前十一年，她什么脏没经历过，倒不如乞丐活的逍遥自在。
她接过披风，只说道：“快些走。”
好不容易走到，这元子宝已经是半昏状态，无马车也不方便带他进京，还得躲着姬漫的人手，内心气急，非要这时候晕。
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手托着，“这钱你们拿着，后山有个破屋，人迹罕至，将他转移到那，饿他几天留口气儿就行。”
临走时忍不住又踢这元子宝两脚，只觉得不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