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又沉睡多少年的玄黄宝鉴,历经岁月洗礼,他的脑子有时会显得生锈了些。
然而他在某些方面上的体贴,却弥补了这一点。
陡然被问及知不知道乞儿的小心思,他没反应过来,脑袋放空一瞬。
然后瞅着向无越平静无波的脸色试探开口:“嗯……他们更想吃肉包子?”
可是肉包子太油腻了,对他们肠胃不好啊!薛鉴如此想着。
向无越只是静静地瞧着他,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自己猜错了?
薛鉴更加一头雾水,瞅了瞅自己手上的筷子,再次犹疑开口:“他们想吃面?”
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开茶棚兼职卖面的姑娘梳着爽利的发髻,闻言暗自笑了笑,心想这小少爷还真可爱。
听到笑声,薛鉴顺势扭头看她:“姐姐,你知道?”
几万年的老妖怪了,还坦荡自然地喊人家十几岁的姐姐……向无越放在桌面上的指尖微微点了点,没有管。
茶棚姑娘在大街上迎来送往,见多了眉眼官司,自然人情达练。
她一边擦拭着桌脚一边含笑着把那些乞儿的小心思点破。
等薛鉴听完解释后愣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去看那些狼吞虎咽的乞儿,眼睛瞪得老大。
察觉到恩人视线的乞儿们纷纷又加快了吞咽的动作,恨不能立刻吃完。
甚至有一个吃得太快了,险些要吐出来,忙捂着嘴连带着嚼碎的包子和酸液一齐咽下。
薛鉴很是生气,他恨恨一拍桌子,茶棚姑娘唬了一跳。
接着听见这小少爷愤愤开口:
“怎么这样?真是人心不古,从前圣人治下怎么会有这种人啊——我要吃肉丝面,多当肉啊谢谢姐姐——难怪她们成了乞丐呢,真是作孽,气死我了!”
他一边气得骂人,一边还不忘给自己点面,等茶棚姑娘去灶头煮面后薛鉴还在嘟嘟囔囔地骂着。
然后……
没有然后了。
热腾腾的肉丝面刚端上了桌,薛鉴立刻闭了嘴,坐直身子去夹面里的肉丝,开始专心享用眼前的美食。
随着第一口肉丝入嘴,他的脸上逐渐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仿佛之前的怒气也随着面条的香气一同消散。
暗地里密切注视着他的乞儿们也纷纷松了口气,更紧地缩成一团,心中满是庆幸。
眼见一碗面快要见底,薛鉴吃得浑然忘我,抽空含糊地自言自语:“你说这玩意谁研究的呢,真好吃。”
闻言,向无越放下茶盏静静看向他。
薛鉴正将最后一筷子面送进嘴里,见状咬着筷子无辜回望:
?
自己吃相很难看吗?还是其他的?
向无越的目光中并没有责怪之类的情绪。
她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薛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待发现薛鉴真的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后,终于开口问道:
“只是如此?”
薛鉴一愣,不太明白向无越的意思:“啊?”
向无越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那些劫后余生的乞儿。
薛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突然明白了过来向无越的意思,顿时挠头:
“啊……我骂完了解气了啊,而且——”
他赶紧把口中的面咽了下去,小心翼翼地看着向无越的脸色,试探着说:“而且,我说了你别生气……”
“说。”
得了这个字薛鉴便放心了,他知道向无越素来言出必践,说了不生气肯定不生气。
于是鼓足勇气开口:“而且,这是你欠他们的——不是说那种欠,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晌,薛鉴才组织好措辞:
“就是,你是他们的主人,哪怕你还不是人皇,你还没有登上那个位置……”
“可是,你应该把他们当做自己的臣民来看待,臣民受苦,是为君者之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也越来越飘忽。
忠言逆耳,忠臣容易死。
薛鉴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有些太直,但……
不说不行啊。
他朦寐混沌不记年,眼看着天道一点点被侵蚀着,人皇是祂最后的一点星火。
最初薛鉴不是这样的。
他呕心沥血地为了每一任人皇继承者而鞍前马后,但不知道多少人折戟在下三州,又不知道多少人为长生而放弃这个位子……
但最多的,是那些人空有一身气运与傲世当下的实力,却没有一颗与之匹敌的皇者之心。
他们甚至会忌惮薛鉴。
人是万物灵长。
是此方天道最偏爱的种族。
来自人族中最杰出者的恶意,就连玄黄宝鉴也难以承受。
故而后来每次被新的继承人唤醒,他都会洗去自己的记忆,让一个无害的薛鉴出现在他们面前。
此时此刻,薛鉴看着目光森冷的向无越,不知该说什么好。
九州。
九州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是人皇,天下万族都是你的臣民,你若是不爱他们,又如何能坐上那个位置呢?
刻意洗去薛鉴懵懂之间感受到无上的悲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感席卷全身,他怔怔想,自己怎么了?
怎么,眼底湿润一片?
黄尘万古无寻处,帝王心,难成也。
向无越不知道这一切。
她看着骤然变了个人似的薛鉴,还是第一次想到这里,方才惊觉人皇与无越尊者的不同。
都是身在高处万人之上,可……
“是我之过。”
她说着,郑重地双手将茶盏举起,对着一直以来插科打诨被自己当做呆瓜的薛鉴一饮而尽:
“多谢先生,一言解惑。”
有风过。
茶棚外熙熙攘攘,山花乱开,日光随意落。
薛鉴呆呆愣愣地看着向无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然后不可抑制地高兴起来:
“诶呀我哪里是先生呀,哦对,我确实先生了——”
高兴完了,又说:“不对不对,你应该说,是朕之过。”
明明连一块国土都不曾征服,一个臣民也没有,可薛鉴仍欢天喜地地让她自称为朕。
这和一直以来嬉皮笑脸唤自己“陛下”不一样,向无越感受到了。
她抿了抿唇,忍着羞耻道:“嗯,是朕之过。”
于是薛鉴立刻快活起来了!
他甚至想要跳起来,在这里大笑出声,不过当下还是狗腿子的性格占了上风。
薛鉴站起身走到向无越身后,轻轻给她捶着肩膀,极度谄媚:“诶呀,陛下怎么会有错呢?陛下——”
“向无越!”
远处骤然出现的暴呵声打断了薛鉴的阿谀奉上,他怫然不悦看过去:“你是谁?居然敢叫向无越三个字?”
天杀的!
以下犯上、冒犯天颜、阻碍我成为宠臣……总之!该拉下去五马分尸外加诛九族!
薛鉴愤恨想着,手上的动作不停,细致周到地垂着。
“敢叫向无越三个字?”
龙楚宸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八个字,险些要被这对渣男贱女气笑了。
他指着两人,眼中喷火:“你这贱人,与我有了婚约居然光天化日当街与人勾搭,当我是死的吗!”
薛鉴吓得肝胆俱裂:“可不敢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