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烟坐在他对面,就听曹雪芹说:“姑娘从窗外可以看到什么?”
“雪?枯树?”姜烟试探着说。
窗外的确只有雪景,和一棵棵在冬日里不能开花,叶子也掉光的树。
看起来很是萧瑟,犹如现在的曹家。
曹雪芹却摇摇头:“是荒废啊。”
曹家抄家之后也并未就此事了。
曹頫骚扰驿站案还欠了许多银两,曹家不得已将田地都卖了。
“原以为卖了田地,守着这些屋子。虽是在天子脚下,可曹家毕竟与皇室颇有缘分,总能想办法东山再起。”
雪落得越来越大,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落,还有些飘进了窗子里,落在姜烟和曹雪芹的手背、脸颊上。
“可家仆弄鬼,又有窃贼几次上门,以至于又要将房地抵押。否则,我们都无米下锅,无炭取暖。”
说到这句的时候,曹雪芹满是唏嘘,无奈的摇头。
曾经盛极一时的曹家。
多少官员在曹家门前都直不起腰。
可到最后,却在家仆的身上栽了一个大跟头。
门庭凋敝,往往只在一瞬,像是冲破堤坝的洪水,就拦也拦不住了。
姜烟也不免叹气。
见过王朝覆灭,也看过家道中落。
曹家在姜烟看过的事情里算不得什么。
只是听曹雪芹坐在床边,平静的将那些事情娓娓道来。
每一个字都比这冬雪还要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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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家中成了这样, 饶是曹雪芹再难适应也要适应过来。
他开始出门应酬。
尽管曹家倒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京城, 曹家依然有不少从前的人脉关系。
有些人对他们家避之不及, 可也有雪中送炭的。
“隔了许久,我才振作起来。可罪臣之后,想要再得一番仕途是不可能了。”曹雪芹始终带着一点浅笑, 却透着明眼人都能看到的疏离。
他与纳兰容若像, 又不像。
纳兰容若待人是真切热诚的, 哪怕走在一条完全不喜欢的仕途上,他也努力的在寻找着一份自己真心愿意去做的事情。
曹雪芹经历了钟鸣鼎食之家的煊赫,也感受过门庭落败后的冷眼。
他半生看到的都是蝇营狗苟,趋炎附势。
脏得让人难以入眼,臭得让人作呕。
只是,除了这些,曹雪芹身边也有挚友。
所以他在看到这些之后, 又能看到人世间的姹紫嫣红,嬉笑怒骂。
他走在一条并不平坦的路上,见过人情冷暖, 心有鸿鹄志却不能振翅飞。
“您就没有想过, 去做点别的什么?”姜烟帮着曹雪芹整理字画, 这些都是准备卖出去的。
曹雪芹两指捏着宣纸一角,在纸面轻轻吹了几下。
听到姜烟说这话,忍不住轻笑,温和的说:“做什么呢?经商?我没有本钱,而且做生意可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我就没这儿的运道和能力。为官?就我家这般, 谁会用我?我有鸿鹄志, 却无高才,又不愿奴颜婢膝。曹家本就不剩下什么了,我要是做了这样的事情,才真真将曹家最后仅剩的一点门楣都丢光了。”
他的确一事无成。
能够让人称赞的,大概也就这经过世情打磨的脾气还不错了。
如果为了所谓的“好”,去谄媚逢迎,变成自己最不喜欢的人。
曹雪芹觉得,这才是人间大悲哀。
姜烟一时无言。
曹雪芹说的也没错。
曹寅亏空虽然导致了曹家的败落,可曹寅在文人之中名气却是极大的。
如今曹家败落本就令祖上蒙羞,再没了骨气,那是就真的为人不齿了。
再说,他也的确不是做生意的料,眼下还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已然不错。
只是偶尔想起自己这一事无成的大半辈子,曹雪芹说一点不觉得苦闷也是不可能的。
就在姜烟要点头的时候,曹雪芹话锋又一转:“不过,我也是这般迂腐的人才会如此想了。换做真正钟灵毓秀的人,他们是不会如此的。”
“恩?”姜烟不懂了。
刚才曹雪芹说的不是对的吗?怎么现在又自己推翻了自己?
曹雪芹干脆起身坐在炭盆旁,用钳子稍稍拨弄了一下烧得有些不均匀的炭,低着头,面容在升起的一点炭烟里变得朦胧起来。
“我少时见过几个人,她们也曾欢快天真,衣食无忧。大难临头之际,我浑浑噩噩,她们却能含着泪咬着牙走下去。只是雨打浮萍,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无可奈何。”
“我想,若是她们还有机会到如今,想来过得会比我好。”
姜烟听到这话,脑海里不自觉的就想起了小时候看怀旧剧场里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他在幻境里从未提起过那本书,可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又何曾不是另外一本红楼呢?
曹雪芹只在炭火后沉默不语,屋子里只偶尔能听见煤炭燃烧后的爆裂噼啪声。
好似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姜烟坐在他对面,却一点也感受不到炭火的温暖。
而后,姜烟看到曹雪芹沉默的坐在桌边,哪怕有炭火也不得不在北京的冬天里披着一床被子才能取暖。
炕桌上都是写满了字的纸,有几张甚至随着不知从哪处窗缝里吹进来的凛冽寒风飘落在地上。
姜烟走上前,捡起其中一张。
还没来得及多看,眼前的曹雪芹却在慢慢老去。
他偶尔会抬起头,浑浊的眼底满是茫然,也会露出乞求的神色。
只是,世间没有拯救他的神,只能与一个个墨字相伴。
“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姜烟低头看手里的纸,上面是硕大的几个字写成的一句话。
每一个字端正,却又在最后收笔的时候展现出一点锋芒和愤然。
姜烟只站在屋子中央,觉得脚都快被冻得没有知觉了。
北京的冬天真的很冷。
曹雪芹的每一个字,也都流淌着血泪。
姜烟觉得自己从未走近过曹雪芹的扬州残梦,也未曾走近过他的北京寒冬。
就在姜烟想要走近的时候,那些纸张里却传出一阵阵娇俏的笑声。
犹如她初入幻境的时候,花窗下的笑。
一个个巧笑嫣然的女子走出画纸。
她们像是被金色的线勾勒出来的仕女,却依然能看出双眼的灵动和坚毅。
这些女孩子,在这个冰冷的屋子里欢快的赏花看雪,写诗作对。她们各有心思,却又透着独有的灵气。
这里不是曹雪芹梦中的西园,也不是书里的大观园。
可这些女孩子,被曹雪芹赋予了鲜活的灵魂,守在冰冷的房子里,陪伴着他走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