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弩/箭越来越近。
近到他几乎能够感觉到弩/箭的锋利,那种破开皮肉的感觉像是在凌迟,就像他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那年他仍是盛军的兵卒,因做事妥当被选在杨成周身边当扈从,能在郡守的侄子麾下做事,在外人看来,这显然是一条青云路,只要哄好了杨成周,荣华富贵便享用不尽。
可纨绔子弟哪是那么好哄的?
尽管他谨小慎微,但一条良心未泯,便能让他做不到对杨成周言听计从,纵然为杨成周立下无数功劳,帮助杨成周拿了校尉一职,却依旧被杨成周弃如敞篷,要将他剁碎了喂野狗才舒心。
他做错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唯一错的是出身庶民,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
他错的是平民出身却还想要一颗清白的良心,他无法做杨成周手中没有人性的刀,将刀锋对向与他一样的可怜人。
所以他被杨成周报复,被绑在马后拖行,身上被崎岖不平的道路磨得没有一块好肉,骨头更不知道断了多少块,当拖行他的扈从停下,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如同一具死尸。
他已人不人鬼不鬼,杨成周却尤嫌不够,看向他的视线越发厌恶,一边享受着扈从们伺候,一边吩咐扈从将他剁碎喂野兽。
——卑贱的蝼蚁也配当人?不过是上位者随手便能残杀的东西。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出身卑贱便一世卑贱?凭什么他终其一生都逃不过权贵的戏弄?
凭什么,死的人是他?而不是杨成周?!
他逃了,用尽一切力气逃了。
哪怕山上野兽颇多,还有山贼,但他还是不计后果跑到山上,他不放过任何一点可以活下去的机会,他如石缝里挣扎出来的野草一样,拼命吸取着能够活下去的养分。
相蕴和救了他。
那时候的相蕴和才多大?
八/九岁的小姑娘,因常年颠沛流离而长得瘦瘦弱弱,一张小脸没有二两肉,越发衬得那双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她用那双黑湛湛的眼睛看着他,神色悲悯而复杂。
那时候的她在想什么?
在想明明前几日还在追杀她的人,今日竟成了这副模样?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祸福旦夕。
他们这种平民出身的人,意外永远比明天先来。
相蕴和将他带回山洞,咬着牙用尽力气给他接骨,轻手轻脚给他清洗伤口,小心翼翼给他上药。
他明明追杀过她,她身边的兰月至今命悬一线便是他的杰作,是他们让她们的逃亡充满艰辛,更是他让她们在杨成周面前备受折磨,可尽管如此,相蕴和还是救了他,不是顺手而为,而是在自己的伤药都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救了他,以德报怨,雪中送炭,她的善良比他跟在杨成周身边见过的所有珍珠宝石都璀璨。
这样的救命之恩,他何以为报?
唯有将一身本事与性命相托,才能报答她的万分之一。
他在小姑娘
的照顾下逐渐恢复健康,看着她用瘦弱的手指削着弩/箭,一边与他说笑,一边说自己一定要报仇。
娇怯病弱与坚韧顽强就这么融合在一起,东出的金乌刺破山林的枝叶降在她身上,仿佛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光,而她也配得上这样的金光,是礼乐崩坏人命贱如草芥的乱世里的唯一一点光亮。
对于这样一人,哪怕她的父母没那么圣明,更不是一代雄主,他也会尽心尽力辅佐他们,在这个乱世中为他们挣下一片属于自己的疆域。
但他终究是幸运的,又或者说,他用前半生的苦难换来了后半生的安稳祥和,她的父母是能够一统天下的明主,无论在带兵打仗的事情上,还是在治理民生的事情上,都无人能出其左右,假以时日,必是传颂千古的英明君主。
他太幸运了。
遇到相蕴和,遇到姜二娘夫妇,与这样的人并肩作战,开创盛世太平。
只是可惜,他的运气仍差了那么一点点,这遮天蔽日的箭雨,便是他的归宿。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他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这样的魔咒,在胜利的曙光到来之前,便长眠在这片焦土泥泞。
石都轻声一叹。
——其实,他也想看一看,相蕴和曾经与他说过的昌明天下。
强弩打着旋冲过来,力度之大足以穿透胸甲,又一次深深陷在他胸膛,他闷哼一声,鲜血从他身上喷涌而来。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箭雨之所以是箭雨,是因为弩/箭的密度几乎能够与雨水媲美,一支强弩冲过来,后面便是无数支,足以让他万箭穿心,死状如同一只刺猬。
石都笑了一下。
刺猬就刺猬吧。
他这条命本就是相蕴和从阎王那里偷来的,如今为救相蕴和的兄长与姐妹而死,也算死得其所,恰如其分。
赵修文会是一个好兄长,姜七悦更是一个好姐妹,他们是相蕴和的左膀右臂,未来辅佐她端坐皇位,君临天下。
他的任务完成了。
他对得起两位主公,更对得起曾在他最为艰难之际救他护他的小姑娘。
石都缓缓闭眼。
“嗖——?()?[(.)]???╬?╬?()?()”
弩箭如雨落下。
痛感在不断加深。
破风而来的强弩几乎将他活生生钉在地上。
石都的意识越来越浅。
盛元洲的弩军真厉害啊。
如果相蕴和也有这样一支军队,那该有多好?
“石将军!()?()”
“石都叔叔!()?()”
似乎有人在撕心裂肺喊着他的名字。
但他已动弹不得,回应不了他们的呼喊。
他拼劲全部力气,也不过是动了动手指,这么小幅度的动作,他们应当看不见。
看不见便看不见吧,他们平安便好。
剧烈的疼撕扯着石都残留的意识,黑夜似乎压了下来。
极淡极淡的微笑漫上石都的嘴角。
他死之后,他们便是他的眼
睛()?(),
替他看一看九州何时一统?天下何时太平?
他寄以厚望的小姑娘?()???♀?♀??()?(),
是否如愿以偿位尊九五()?(),
被黎民百姓顶礼膜拜()?(),
是不输于她父母的千古一帝?
高大的身影倒了下去。
血雾荡起来,将他周围的土地染成刺目的红。
“石都叔叔!”
姜七悦瞳孔骤然收缩。
赵修文跪倒在地,“石将军”
盛元洲要的不止是三人的命,更是姜贞的命。
西南方向的薄弱点的确薄弱,但更是请君入瓮的一击必杀,只等姜贞来到,便送这位起义军的首领上西天。
庆幸的是姜贞早已识破盛元洲的计谋,她清楚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亲率二十万大军的梁王攻击她缺兵少将的左翼,她必须尽快赶回去主持大局,否则左翼一旦被梁王攻破,后面的便是兵败如山倒,一路溃散到京都。
姜贞昨夜便离开了,如今留下来的,是当初被赵修文救下来的将士们。
他们被赵修文所救,今日心甘情愿为赵修文拼出一条生路来,潮水一般涌来的盛军不仅没有让他们心生惧意,反而让他们越战越勇。
“我好像听到修文跟七悦的声音,你们几个过去看看!”
副将吩咐身边亲卫。
亲卫立刻杀出一条血路,奔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七悦?”
“修文?”
“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众人欣喜若狂。
有眼尖的人注意到不远处的血雾下倒着一个人,而他们这边,似乎少了一个人——石都。
亲卫们脸色大变,“石将军!”
箭雨仍在继续。
一支又一支,深深陷在地上,也深深钉在姜七悦心里。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姜七悦从军士手里夺了两块盾牌。
“七悦!”
赵修文想阻止她,但她速度极快,他甚至连她的衣角都没有抓住,便见她顶着两块盾牌冲进遮天蔽日的箭雨中,他跌跌撞撞去追她,却被周围亲卫死死拉住胳膊。
“修文,别冲动。”
众亲卫生拖硬拽,把赵修文拽回来。
盛元洲的强弩独步天下,他们的盾牌根本抵挡不了盛元洲的强弩,否则他们早就撑着盾牌冲进去救人,而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七悦这般冲进去,与送死没什么区别。
众人冲着姜七悦的背影急声大喊,“七悦,快回来!”
可小小的身影并未回头,凭着一腔孤勇,冲进一条不归路。
强弩带来的巨大惯性震得盾牌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贯穿,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只会让盾牌下的人与石都一同赴死。
可尽管如此,顶着盾牌的人依旧艰难向前走着,一边走,一边不住对倒在地上的男人喊着,“石都叔叔,不要睡,我来了,我带你回去。”
“我答应过阿和的,一定会带大哥和你一起回去,我不能失信于她。”
赵修文呼吸陡然一紧。()?()
论功夫,论力气,他远远不是七悦的对手。()?()
可功夫力气不足,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七悦送死,什么都做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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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头脑还能用,他还能在这种必死的绝境下找到一条生路。
姜七悦的声音传来,众人眼圈一红,有性子急躁的亲卫,登时便拿起身边的盾牌,准备随着姜七悦一同冲进箭羽。
“你不行,换个子小一点的人来。”
亲卫的动作被赵修文制止,“我们的盾牌不够大,遮不住个子高的人。”
赵修文慢慢恢复平静,点了几个个头矮一点的亲卫,“一层盾牌不够,我们带三层盾牌。”
“喏。”
众亲卫应诺而动。
赵修文叠起三层盾牌。
亲卫见此,立刻组织他,“修文,你个子太高——”
“总要有人搬运石将军。”
赵修文打断亲卫的话,头也不回带着盾牌冲进箭羽。
其他亲卫见此,只好随着他一同冲进去。
打着旋儿的强弩飞驰而来,叮叮当当落在盾牌上,震得众人手腕发麻。
有力气不足的亲卫被震得膝盖一软,单膝跪在地上,被他举着的盾牌顷刻间陷下来,将周围亲卫暴露在外。
赵修文眼疾手快,立刻用肩膀顶上盾牌,巨大的惯性震得他肩胛崩裂,有液体顺着他的胳膊淌下来,他咬牙闷哼一声,却没有松开盾牌。
有了他的支撑,空出一个大洞的缝隙被堵上,强弩又一次如雨落下,却没有弩箭冲破缝隙射/在亲卫们身上。
“多谢修文。”
亲卫惊出一身冷汗。
“没事。”
赵修文吃力顶着盾牌,“当心点,盛元洲的弩/军很厉害。”
亲卫点点头,在另一人的搀扶下站起身,补上自己的位置。
一行人继续前进。
他们彼此帮扶,还险些葬身在箭羽下,而只有自己一人的七悦,此时又是怎样的光景?
这样的问题不能细想,一旦细想,便是恐惧从心底漫出,顷刻间便占领整个身体。
——这种恐惧不是畏惧死亡,而是畏惧身边人的死亡。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他们是生死与共同甘共苦的同袍。
众人艰难往前走。
近了,近了,更近了,近到他们几乎听得到姜七悦呼唤石都的声音。
小姑娘原本脆生生的声音此时哑得厉害,还隐约带着哭腔,焦急着想把没有回应她的人唤醒。
众人听得心头一颤,身上忽而生出无穷力气来,缓慢的步伐被加快,他们终于来到姜七悦身边。
姜七悦拿的两块盾牌此时已破烂不堪,小姑娘一只手艰难撑着,一只手把石都揽在怀里,以自己的身体为遮挡,想要为石都挡住源源不断的强弩。
可强弩如此厉害,她如何挡得住?
如果最后一层盾牌被强弩震碎,
那么等待她的,
是与石都一起被强弩贯穿,
死在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壤。
“七悦,
咱们走。”
赵修文眼眶一红,对姜七悦伸出手。
姜七悦迷茫抬头,“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大哥来接你回去。”
赵修文温和笑着,声音却有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阿和在等你,还有婶娘与叔父。”
姜七悦鼻子一酸,险些哭出声,“我答应过阿和,要好好把你们带回去,可是,可是.”
视线落在一身是血的石都身上,她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从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上滑落下来。
“七悦,虽天生神力,可还是个孩子,不要把事情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赵修文叹了一声,将人搀起来,温柔擦拭着小姑娘脸上的泪,“保护你和石将军,是大哥的责任,不是你的。”
“不哭了,咱们走。”
赵修文温声说道,“阿和婶娘叔父他们还在等咱们,咱们一定要回去。”
姜七悦吸了吸鼻子,胡乱擦了下脸上的泪与血,声音还带着小哭腔,“恩,咱们一定要回去!”
队伍重新出发。
石都伤得太重,让原本便行动缓慢的队伍走得更加慢。
“修文,我这边只剩下一层盾牌了!”
一个亲卫焦急说道。
一个盾牌,便意味着随时会被强弩穿透。
赵修文背着石都,大脑飞速运转。
一块的巨大石头突然闯进他视线。
说是石头,但更像是放大版的磨盘,扁而宽,大而长,堪称石块版的盾牌。
赵修文眼皮一跳,目光看向姜七悦,“七悦,你可以吗?”
“我可以。”
姜七悦显然也看到了那块石块,赵修文刚开口,她便点了头。
“走!”
赵修文道。
众人来到石块前,姜七悦搬起石块,周围举着盾牌的亲卫们护在她周围,将她的胳膊与手保护得严严实实。
有了石块做阻挡,众人的速度比之前快了很多,但赵修文却越发忧心,因为他清楚看到有血液从姜七悦的甲衣里流了出来,那是被巨大的惯性震的,皮肉崩裂,甚至骨头折断。
赵修文一阵心疼。
“再快点。”
赵修文背着石都,步子比刚才更快了。
而彼时被盛军们围剿的起义军,此时也终于将盛军消灭,副将见赵修文一行人艰难走在箭羽中,立刻遣人举着三层盾牌去营救。
起义军施以援手,赵修文松了一口气,与其他人一起连忙帮着姜七悦把石块取下来,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与肩胛,还好,骨头没有断,刚才的血只是皮肉崩裂的流的血。
赵修文悬着的心终于暂时放下。
一行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从箭羽中闯了出来。
虽逃出生天,但众人却不敢马虎大意,略将身中数箭的石都的伤势处理一下,便连忙去
找姜贞。
——他们的人并不多()?(),
如果盛军发现围剿他们的人全部死了?()_[(.)]???_?_??()?(),
必会再派人来杀他们()?(),
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是与姜贞会和。
而此时的姜贞()?(),
已派出五千军士,打着盛元洲的名义阻截梁王的撤军。
大部队先行,彼时的梁王在后面,正在与盛元洲道别。
梁王回援西北之地,盛元洲前来送行,一双星眸看着梁王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士,声音不辨喜怒,“梁兄果真要走?”
“郑王爷,不是我非要走,而是西北之地的战况实在是耽误不起了!”
与气定神闲的盛元洲相比,梁王此时长吁短叹,面上尽是慌乱之色,“我若再不回去,西北之地怕是要易主了!”
盛元洲轻轻一笑,“既如此,我便不多留梁兄了。”
“梁兄不远万里前来中原之地为我助阵,而今梁兄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
盛元洲大手一挥,唤来一名将军,“懋林,过来。”
这人梁王认得,出身太原王家,是盛元洲最为心腹之人,在镇压起义军的事情上履立军功,在面对姜贞的兵马时也丝毫不怯场,与雷鸣打得有来有回,是如今盛军大营里的二号人物。
叫盛军大营里的二号人物出来做什么?
如果是送行的话,送到现在已经非常给他面子了,不需要再往前面送了。
梁王有些疑惑,“王爷这是?”
“懋林乃我心腹爱将,随我南征北战,战功累累,军功卓著,堪称栋梁之材,擎天之将。”
盛元洲温和笑道,“本王欲让懋林领五万人马,为梁兄杀敌压阵,梁兄意下如何?”
“???”
世界上还有这种好事?!
梁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手指指王懋林,又转过来指指自己,“敢问王爷,我是否听错了?”
“您让懋林将军率领五万兵马来帮我?”
“梁兄没有听错,本王确有此意。”
盛元洲含笑点头,“只是不知梁兄意下如何?可愿让懋林随梁兄一同前行?”
梁王大喜,生怕盛元洲反悔,“我愿意,我太愿意了!”
有王懋林来帮他,什么杜满葛越与胡青,统统不足为虑!
——与有常胜将军之称的王懋林相较,他麾下的将军们简直是一群酒囊饭袋!
见梁王如此喜欢王懋林,梁王麾下众将面上闪过一抹不耐。
王懋林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拱手向梁王见礼,“末将懋林,见过王爷。”
“懋林将军请起。”
梁王连忙搀起王懋林,“西北苦寒,反贼猖獗,日后劳烦懋林将军多多费心了。”
王懋林浅浅一笑,“为王爷做事,不敢言辛苦。”
“王爷,咱们该出发了。”
梁王麾下众将再也忍不住,打破梁王与王懋林之间的君臣相和。
亲卫奉上酒水。
盛元洲端起酒盏,送给梁王,“梁兄,请。”
盛元洲素有贤名,断不会在酒
水里面动手脚,梁王不疑有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郑王爷,告辞。”()?()
梁王放下酒盏,拱手向盛元洲辞行。()?()
盛元洲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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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美滋滋上路。
他过来一趟不仅没有帮上什么忙,还在这种紧要撤军,换成其他人,只怕早就恨他入骨,可郑王爷不紧不生气,还送他五万兵马帮他退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胸怀?这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给个皇帝都能当的胸怀!
好人啊,跟前头那两位皇帝完全不一样。
——要是郑王爷做了天下主,他哪里会走到揭竿而起这一步?
梁王感动得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不断向盛元洲挥手。
盛元洲嘴角噙笑,目送梁王身影消失在山野之中。
“梁兄,一路好走。”
盛元洲含笑说道。
这个一路好走,不是回西北之地的梁地,而是黄泉路。
西北的肥沃之地,西北的铮铮儿郎,若不能成为他的助力,便该被他收于麾下,成为他剿灭叛军的中坚力量。
可惜彼时的梁王并不知道,此时的他仍在感谢着盛元洲的宽容大度,与副将们诉说着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郑王爷果然名不虚传,是个难得的仁厚之人。”
“王上说得是,郑王爷宽宏大量,待人真诚,是名不虚传的贤王。”
副将们纷纷附和。
梁王听了频频点头,“郑王爷对咱们这么好,咱们得投桃报李,对郑王爷也要好。”
“等解了西北之地的围,咱们便立刻回援郑王爷,绝不让郑王爷在与姜二娘的对阵中落了下风。”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先落下风的人是自己,当他刚刚辞别盛元洲,夜里便有无数人打着盛元洲的名义前来劫营,黑暗中他根本看不清究竟来了多少人,只感觉铺天盖地都是喊杀声,他在亲卫的保护下仓皇逃生,身上的甲衣都没来得及穿好。
“王上,盛元洲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实在不折不扣的小人!”
灰头土脸跟着梁王一起逃生的副将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梁王却连连摇头,觉得事情并非如此,“如果郑王爷真的有将我赶尽杀绝之意,那他为什么要送我五万兵马?”
听听,还叫着郑王爷呢!
盛元洲这是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让您这么信任他?
副将们的鼻子险些气歪。
“此事绝不是郑王爷所为。”
梁王与部下们细细分析,“郑王爷待我恩重如山,绝不会趁此机会对我下手,此事定然是姜贞使的奸计,让我与郑王爷反目成仇,她好坐拥渔翁之利!”
梁王越想越是这个道理,“对,一定是姜贞的奸计,这些人是姜贞派来的!”
“.”
行吧,您说什么便是什么,谁叫您是梁王,而我们只是部下呢?
副将们不再劝诫,接受梁王的说辞。
“梁王殿下安好?”
黑暗里突然传来王懋
伦的声音。
听到他的声音()?(),
因被劫营而颓废不堪的梁王一下子?。?。??()?(),
“我没事。懋林()?(),
你怎么样?”
“敌人着实厉害()?(),
我的部下损失惨重,方才粗略一计,只怕折了万余人。”
王懋林的声音有些沉重。
梁王一惊,“啊,这么严重?”
“.”
您还有心情心疼人家?咱们的损失更严重好吗!
副将们极其不满,“王上,咱们的将士也伤亡极多。”
“咱们伤亡多少人?”
梁王瞬间顾不得心疼王懋林了。
副将们被问住了。
他们方才只顾护着梁王冲出来,哪里有心思去查看人数?损伤当然是惨重的,但具体损伤了多少,他们还真不知道。
副将们含糊不清,“三四万?或许更多?”
“.一群废物!”
梁王有些绷不住,破口大骂自己的部下。
看看人家王懋林,伤亡多少张口就来,再看看自己的部下,一口一个伤亡极重,却连究竟死了多少人都不知道,与王懋林相比,他的将军简直不能称之为将军,而是合该丢进辎重营里当个做饭的伙夫!
当着王懋林的面被梁王骂得狗血淋头,众将们面上有些难看。
“梁王息怒。”
王懋林恰时出声,“将军们方才紧张王上的安危,这才没有统计伤亡人数,此事并非将军们之过,而是袭营的叛军所致。”
此话一出,将军们的心情格外复杂。
因着梁王分外喜欢王懋林,他们便处处排挤王懋伦,对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可王懋林非但记恨他们,还以德报怨,替他们求情,这样的胸襟与气度,也怪不得能成为皇叔盛元洲的心腹爱将,更怪不得他们的王爷对他也另眼相待,这样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都是受人喜欢的。
王懋林的话很有技巧性,既全了将军们的面子,还让梁王的心也跟着舒坦,将军们毕竟是他的部下,做事如此粗心大意,丢的是他的脸。
“唉,懋林说得极是,都怪叛军。”
王懋林递来台阶,梁王立刻下台阶,“如果不是他们,本王何至于损兵折将这般狼狈?”
王懋林道:“叛军们知道王上回援西北之地,自然要出兵阻拦,否则王爷一旦回到西北梁地,哪里还有叛军们的生路?”
“哼,本王若是回去,定然要将叛军们抽筋剥皮,挫骨扬灰的。”
这话把梁王的兵败如山倒说成叛军畏惧梁王回梁地,梁王听得心里美滋滋,不那么悲伤自己损兵折将四五万的事情了。
王懋林笑了一下,“这是自然。”
“只是叛军畏惧王上兵锋,定会全力阻挠王上回西北之地,今夜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一路上,叛军都会前来劫营,王上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们敢!”
梁王吓了一跳,心里不那么美了。
不仅不那么美,一路上还十分警惕,可叛军正如王懋林所说,杀也杀不尽,逃也逃不掉
,阴魂不散追在他身后,让他饱受煎熬。
一路溃败,一路损兵折将,一路有将士们脱离军队当逃兵,他不过出发月余时间,原本的二十万大军却连十万人都凑不够了,这种情况下,哪怕有王懋林的帮助,只怕他也受不住西北梁地。
梁王越想越灰心。
这日“叛军()?()”
又来劫营,梁王被流矢所中,命悬一线,幸亏王懋林舍命相救,才把梁王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虽保住了性命,可伤得极重,不能再急行军,只能细细将养着,否则箭伤崩裂,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梁地频频传来战报,叛军今日下一城,明日又得一城,坏消息一个接着自己,这种情况下,自己又病病歪歪,连马都上不了,梁王急得茶饭不思,夜里连觉都睡不着。
不行,这么下去不是事。
不仅会丢了梁地,还会连自己的所剩不多的将士们都会被姜贞的叛军吞并。
梁王想了又想,把身边的将军们扒拉一遍,终于找到既对自己忠心耿耿,又能力颇为出众的将军,让他率兵与王懋林先回去,解梁地之急,至于他,便慢慢行军,化整为零回梁地。
是日,梁王一声令下,将军领兵出征。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他自以为的心腹爱将早就被王懋林策反,只等他交出兵权,便与王懋林一同投奔盛元洲。
若论明主,谁还及得上皇叔盛元洲?
跟着盛元洲能挣从龙之功,跟着梁王?哼,只能落一个兔死狗烹!
将军叛变叛得毫无悔意。
有忠于梁王的人反对他的背主举动,被他当即斩杀,就地掩埋,八万大军成了他的一言堂,被他胁迫着投奔盛元洲。
盛元洲实力大增。
那么多人的临时改道不是一个小动静,消息传到梁王耳朵里,梁王怒极攻心,险些命丧当场。
他后知后觉想明白,第一次来劫营的人的确是姜贞的军队,但后面的人,绝对王懋林的人。
王懋林冒充叛军让他军心大乱,然后再趁虚而入,诱他的部下们投降盛元洲,是以,他的军队里才会出现那么多的逃兵,每日偷偷离开的军士数以千计,最后再重伤于他,让他不得不交出兵权,让自己信任的人领兵,将八万兵马拱手相送。
梁王气得吐血,“王懋林,你,你奸佞小人,不得好死!()?()”
但事实上,他却比王懋林死得要早。
作为盛元洲最为得用之人,王懋林当然明白斩草要除根的道理,在八万兵马尽归于手的那一日,便派出嫡系部队,前来追杀病得奄奄一息的梁王,梁王骂王懋林的声音刚落,周围便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
梁王心中大惧,“不,本王不想死。()?()”
“本王纵然死,也要拉王懋林一起下地狱!5()⊿5@?@?5()?()”
或许是他的碎碎念惊动了神祇,又或许是苍天终于开眼,当淬了毒的剑锋即将劈在他身上时,一支突如其来的弩箭却射穿追杀他的人的胳膊,巨大的惯性将那人射落马背,钉在地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洒了他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