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三年的春末夏初。
入夜后,风也带了几分温热的气息。紫宸殿中,常燃不灭的驱蚊草药和薄荷药油的气息交缠,混成一种略带辛辣的奇异草木香气。每年夏日,媚娘闻惯了这种气息,倒觉得比燃各种香料更好,很醒神。此时她正对着一面琢成莲花台式的铜镜梳发。如今京中世家名门最流行的玻璃镜,帝后宫中自不会缺。但皇帝因常头晕目眩的缘故,并不喜欢将亮晶晶的玻璃镜放在寝室内,就搁在了外头正屋。铜镜中多了一个身影。媚娘手中的梳子被皇帝接过去,他对着铜镜感叹道:"媚娘容色如旧。上月曜初的大婚,你穿着与当年册后时一般的翚翟深青祎衣,朕瞧着与当年毫无分别。"安定公主选驸马用了几乎整整一年,这期间礼部(没错,还是礼部,所以许尚书如此那般憔悴)同时也在准备着公主大婚的典仪。于是正月里帝后才为安定公主定下驸马,三月里,新驸马就抬进门了。一应按照新改过的公主出降礼制来行。而大婚后,公主除了与亲王大婚一般放了三日的休沐,之后就依旧该上朝上朝,该去署衙去署衙。倒是驸马,因开春以来各番邦使团纷纷离开长安,鸿胪寺的差使也就了了。帝后念及驸马在公主府上属于初来乍到,还有许多公主府的规矩礼仪需要学,就未再给驸马实缺官,只令他领驸马都尉的虚职俸禄,先在府中熟悉'做新驸马的日子'。这样一来,倒是大大降低了帝后对于女儿出降的伤感一一因一切实在跟过去没什么不同。且这确实不能算是公主'出'降,只能算是驸马'进'门。帝后的父母心肠得到了安慰后,已经愉快决定到时候给太平也如此行。而此时,媚娘听皇帝如此说,就笑道:"儿女皆已成婚,怎么会与当年毫无分别?"不过......媚娘对着镜子,她也觉得自己未有丝毫暮态。哪怕偶然会从鬓边发现一根两根的白发,哪怕眼角在笑起来的时候,会有细细的岁月留下的纹路。但任何人看到她,都绝不会想到'暮气'二字。或许是天生如此,也或许是宫中各色膳食补品保养得宜的缘故,但媚娘倒是更相信之前姜沃玩笑似的说起一句话:"权力,是最好的美容剂。"媚娘能深切感受到,自她摄政。尤其是她感受到殿内的温热--夏日要,她也觉得自己依旧精神满满,不逊当年。于是媚娘温声道:"陛下,人都会老去的,且我比陛下还要年长。"她撩起鬓边的乌发细细寻着,好在找到一根白发,就给皇帝看。皇帝放下了梳子。他惆怅道:"是啊,人之在世,总有生老病死。若是临去前,心知子孙皆安诸事咸宜,就是福气了。可惜......"可惜,他现在完全不能心安。储位之事,一直是压在他心口挪不去的巨石。若说原来,姜沃看皇帝是美人灯,殊不知,皇帝看太子,才是像看美人灯。这一两年,尤其是近半年礼部之事和朝政了,就连东宫一应事务,也是外交属臣,内交太子妃。太子专心养病尚不及,皇帝怎么可能再去逼迫孩子。说到底,太子也是个'官职',皇帝对太子的不满,是对孩子做这个"官职"做的不好而不满。但他绝不希望孩子的安危有碍。作为父亲对孩子的心,和作为帝王对继承人的心产生矛盾时,当心爱的孩子却不是合格的继承人......皇帝是真的体会到了父皇当年的为难。"陛下。"皇帝感觉到媚娘握住他的手,就点点头。两人走到今日,很多话不用说出口,彼此也俱分明--皇帝也清楚:急不来的,时间会给他最后的答案。时间一天天过去,太子或许会身体康健起来,皇帝甚至还在期盼着,大病过一遭后,弘儿连性子都会改好。当然,弘儿或许也会病弱到再也不能做一个太子,东宫终究要易储。又或者,皇帝想起明年就能入朝的幼子李旦:这孩子一直温吞吞的不见优长之处,但却也不见劣迹,入朝历练一下,说不准是个合格的继承人。再者,太子也成婚两年多了,如果太子妃能有育嫡子,他会珍惜这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争取培养出来一个'好圣孙'。......有很多条未知的路在眼前。未知最折磨人,偏生在这之前,他只有等待。毕竟,他现在对太子,什么都做不了。且说起东宫,皇帝不免升起另一重烦闷担忧。他随手拿过媚娘搁在妆台上的团扇,胡乱扇着:"这夏日真恼人,不但朕厌恶夏日,兄长亦然。"皇帝还记得,多年之前,在黔州的侍卫就回禀过,'每到夏日,大公子白日里也是从不出门的。'然而这几年,不光是夏日......俱侍卫回禀,李承乾几乎很少出门了,他总是常日呆在屋中。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皇帝算了算后就明白了: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五年前,兄长五十二岁。而父皇,是五十二岁驾崩的。皇帝长叹一声。**是夜,姜沃展开一幅卷轴,与陶姑姑同看。这正是当年阎大师所画。姜沃与崔朝未行过什么大婚典仪,当年只是置了一宴,遍邀亲友饮了一杯喜酒。那日来赴宴的友人,各有所赠之礼。唯有阎立本最特殊,送的是......白条。阎大师的白条上写着:贺礼乃今日喜宴图一幅,所至佳客皆绘入画中。姜沃现在看的就是这幅画。她跟陶姑姑的目光都落在一个女子身上一一曾经的太子李承乾之乳母,遂安夫人;后来第一个跟着孙神医学"产科"的女医,大夫薛则。姜沃声音很轻,似乎怕惊动了什么:"姑姑今天又去看薛大夫了吗?"陶枳的语气和神色倒是很平静:"去了,她精神暂且还好。"姜沃抬眼看向她:"姑姑。"欲言又止。陶枳反而笑了道:"好孩子,人总要生老病死的。人生七十古来稀,薛则也好,我也好,都已然是高寿之人了。"她像过去一样,带着姜沃坐到榻前,温声道:"且薛则今日与我说,她做乳母的时候,没有照看好文德皇后交给她的孩子......大公子被送往黔州的时候,又不肯让她随行。薛则那时都想过,直接去地下见文德皇后。""还好后来她出宫做了女医。""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教出了很多助产士,救过的难产妇人与孩子,连她自己都算不清了。""文德皇后若知,也会欢喜的。"她也终究要去见她的皇后了。此世间第一位女产科医师薛则,是在上元三年的中秋前夕过世的。姜沃与陶枳来到医馆的时候,薛大夫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晋阳公主到的比她们更早。院中,还站了许多在京中各坊间开医馆的女医。很多人,都是薛则手把手教出来的。医馆门口有一株桂树,满树的碎白色花朵。微风吹过,带来甜甜的桂花香气。原本有些意识模糊的薛则,清醒了片刻。她声音微弱却清晰:"太子......喜欢吃桂花糕。"薛则的眼神略微有些涣散,落在晋阳身上:"公主,我的事,别告诉承乾。"见眼前人点头应允,薛则含笑盍然而逝。**而这一年中秋后的一日晌午,皇帝接到了来自黔州的讣闻。负责通报的程望山,见来自黔州的侍卫一身素服神色哀凄时,整个人都软了。他几乎不敢进门去跟皇帝通报这件事。但又不得不进去。时隔多年,得知兄长过世时的皇帝,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父皇驾崩时,他亲手写下的诏书:痛贯心肠,如置沸汤。今时今日,恰如当年。李治茫然望着窗外,像是回到了母后过世的九岁,陪同兄长去昭陵的十七岁,父皇过世的二十二岁,舅舅去世的三十三岁......亲故往事,如入骨之刃。但他到底已经是四十八岁的帝王了。李治不去管眼前一阵阵的晕眩,挥退想上前扶着他坐下来的程望山,他只是执拗地站着,问起兄长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侍卫叩首忐忑答道:"大公子是午后于院中竹椅上小憩,之后就......去了。"并没有留下什么话。但见皇帝神色骇人,侍卫忙绞尽脑汁去想大公子生前几日的言行举止。是了!侍卫忙答道:"大公子素来极少与臣等交谈,但那日前,大公子忽然寻了个刚从京中回黔州的侍卫,问他如今的长安城,比起贞观年间又多了几个坊子,多了多少百姓。"皇帝再撑不住,近乎是跌坐在榻上。原来如此。兄长是想家了吗?那现在,可以回家了。上元三年的春末夏初。入夜后,风也带了几分温热的气息。紫宸殿中,常燃不灭的驱蚊草药和薄荷药油的气息交缠,混成一种略带辛辣的奇异草木香气。每年夏日,媚娘闻惯了这种气息,倒觉得比燃各种香料更好,很醒神。此时她正对着一面琢成莲花台式的铜镜梳发。如今京中世家名门最流行的玻璃镜,帝后宫中自不会缺。但皇帝因常头晕目眩的缘故,并不喜欢将亮晶晶的玻璃镜放在寝室内,就搁在了外头正屋。铜镜中多了一个身影。媚娘手中的梳子被皇帝接过去,他对着铜镜感叹道:"媚娘容色如旧。上月曜初的大婚,你穿着与当年册后时一般的翚翟深青祎衣,朕瞧着与当年毫无分别。"安定公主选驸马用了几乎整整一年,这期间礼部(没错,还是礼部,所以许尚书如此那般憔悴)同时也在准备着公主大婚的典仪。于是正月里帝后才为安定公主定下驸马,三月里,新驸马就抬进门了。一应按照新改过的公主出降礼制来行。而大婚后,公主除了与亲王大婚一般放了三日的休沐,之后就依旧该上朝上朝,该去署衙去署衙。倒是驸马,因开春以来各番邦使团纷纷离开长安,鸿胪寺的差使也就了了。帝后念及驸马在公主府上属于初来乍到,还有许多公主府的规矩礼仪需要学,就未再给驸马实缺官,只令他领驸马都尉的虚职俸禄,先在府中熟悉'做新驸马的日子'。这样一来,倒是大大降低了帝后对于女儿出降的伤感一一因一切实在跟过去没什么不同。且这确实不能算是公主'出'降,只能算是驸马'进'门。帝后的父母心肠得到了安慰后,已经愉快决定到时候给太平也如此行。而此时,媚娘听皇帝如此说,就笑道:"儿女皆已成婚,怎么会与当年毫无分别?"不过......媚娘对着镜子,她也觉得自己未有丝毫暮态。哪怕偶然会从鬓边发现一根两根的白发,哪怕眼角在笑起来的时候,会有细细的岁月留下的纹路。但任何人看到她,都绝不会想到'暮气'二字。或许是天生如此,也或许是宫中各色膳食补品保养得宜的缘故,但媚娘倒是更相信之前姜沃玩笑似的说起一句话:"权力,是最好的美容剂。"媚娘能深切感受到,自她摄政。尤其是她感受到殿内的温热--夏日要,她也觉得自己依旧精神满满,不逊当年。于是媚娘温声道:"陛下,人都会老去的,且我比陛下还要年长。"她撩起鬓边的乌发细细寻着,好在找到一根白发,就给皇帝看。皇帝放下了梳子。他惆怅道:"是啊,人之在世,总有生老病死。若是临去前,心知子孙皆安诸事咸宜,就是福气了。可惜......"可惜,他现在完全不能心安。储位之事,一直是压在他心口挪不去的巨石。若说原来,姜沃看皇帝是美人灯,殊不知,皇帝看太子,才是像看美人灯。这一两年,尤其是近半年礼部之事和朝政了,就连东宫一应事务,也是外交属臣,内交太子妃。太子专心养病尚不及,皇帝怎么可能再去逼迫孩子。说到底,太子也是个'官职',皇帝对太子的不满,是对孩子做这个"官职"做的不好而不满。但他绝不希望孩子的安危有碍。作为父亲对孩子的心,和作为帝王对继承人的心产生矛盾时,当心爱的孩子却不是合格的继承人......皇帝是真的体会到了父皇当年的为难。"陛下。"皇帝感觉到媚娘握住他的手,就点点头。两人走到今日,很多话不用说出口,彼此也俱分明--皇帝也清楚:急不来的,时间会给他最后的答案。时间一天天过去,太子或许会身体康健起来,皇帝甚至还在期盼着,大病过一遭后,弘儿连性子都会改好。当然,弘儿或许也会病弱到再也不能做一个太子,东宫终究要易储。又或者,皇帝想起明年就能入朝的幼子李旦:这孩子一直温吞吞的不见优长之处,但却也不见劣迹,入朝历练一下,说不准是个合格的继承人。再者,太子也成婚两年多了,如果太子妃能有育嫡子,他会珍惜这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争取培养出来一个'好圣孙'。......有很多条未知的路在眼前。未知最折磨人,偏生在这之前,他只有等待。毕竟,他现在对太子,什么都做不了。且说起东宫,皇帝不免升起另一重烦闷担忧。他随手拿过媚娘搁在妆台上的团扇,胡乱扇着:"这夏日真恼人,不但朕厌恶夏日,兄长亦然。"皇帝还记得,多年之前,在黔州的侍卫就回禀过,'每到夏日,大公子白日里也是从不出门的。'然而这几年,不光是夏日......俱侍卫回禀,李承乾几乎很少出门了,他总是常日呆在屋中。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皇帝算了算后就明白了: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五年前,兄长五十二岁。而父皇,是五十二岁驾崩的。皇帝长叹一声。**是夜,姜沃展开一幅卷轴,与陶姑姑同看。这正是当年阎大师所画。姜沃与崔朝未行过什么大婚典仪,当年只是置了一宴,遍邀亲友饮了一杯喜酒。那日来赴宴的友人,各有所赠之礼。唯有阎立本最特殊,送的是......白条。阎大师的白条上写着:贺礼乃今日喜宴图一幅,所至佳客皆绘入画中。姜沃现在看的就是这幅画。她跟陶姑姑的目光都落在一个女子身上一一曾经的太子李承乾之乳母,遂安夫人;后来第一个跟着孙神医学"产科"的女医,大夫薛则。姜沃声音很轻,似乎怕惊动了什么:"姑姑今天又去看薛大夫了吗?"陶枳的语气和神色倒是很平静:"去了,她精神暂且还好。"姜沃抬眼看向她:"姑姑。"欲言又止。陶枳反而笑了道:"好孩子,人总要生老病死的。人生七十古来稀,薛则也好,我也好,都已然是高寿之人了。"她像过去一样,带着姜沃坐到榻前,温声道:"且薛则今日与我说,她做乳母的时候,没有照看好文德皇后交给她的孩子......大公子被送往黔州的时候,又不肯让她随行。薛则那时都想过,直接去地下见文德皇后。""还好后来她出宫做了女医。""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教出了很多助产士,救过的难产妇人与孩子,连她自己都算不清了。""文德皇后若知,也会欢喜的。"她也终究要去见她的皇后了。此世间第一位女产科医师薛则,是在上元三年的中秋前夕过世的。姜沃与陶枳来到医馆的时候,薛大夫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晋阳公主到的比她们更早。院中,还站了许多在京中各坊间开医馆的女医。很多人,都是薛则手把手教出来的。医馆门口有一株桂树,满树的碎白色花朵。微风吹过,带来甜甜的桂花香气。原本有些意识模糊的薛则,清醒了片刻。她声音微弱却清晰:"太子......喜欢吃桂花糕。"薛则的眼神略微有些涣散,落在晋阳身上:"公主,我的事,别告诉承乾。"见眼前人点头应允,薛则含笑盍然而逝。**而这一年中秋后的一日晌午,皇帝接到了来自黔州的讣闻。负责通报的程望山,见来自黔州的侍卫一身素服神色哀凄时,整个人都软了。他几乎不敢进门去跟皇帝通报这件事。但又不得不进去。时隔多年,得知兄长过世时的皇帝,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父皇驾崩时,他亲手写下的诏书:痛贯心肠,如置沸汤。今时今日,恰如当年。李治茫然望着窗外,像是回到了母后过世的九岁,陪同兄长去昭陵的十七岁,父皇过世的二十二岁,舅舅去世的三十三岁......亲故往事,如入骨之刃。但他到底已经是四十八岁的帝王了。李治不去管眼前一阵阵的晕眩,挥退想上前扶着他坐下来的程望山,他只是执拗地站着,问起兄长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侍卫叩首忐忑答道:"大公子是午后于院中竹椅上小憩,之后就......去了。"并没有留下什么话。但见皇帝神色骇人,侍卫忙绞尽脑汁去想大公子生前几日的言行举止。是了!侍卫忙答道:"大公子素来极少与臣等交谈,但那日前,大公子忽然寻了个刚从京中回黔州的侍卫,问他如今的长安城,比起贞观年间又多了几个坊子,多了多少百姓。"皇帝再撑不住,近乎是跌坐在榻上。原来如此。兄长是想家了吗?那现在,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