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元年到来之前,咸亨年间的最后一个冬日。
姜宅。侧厅的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腾,从甜口的糖霜小米糕、蜂蜜发糕等,到咸口的炸春卷、香蕈笋丁肉包都有,倒是少有汤品一一这也是上朝人的无奈,晨起还是得少喝点水。陶姑姑上了年纪后,越发觉少,是早早就起来用过早膳了,此时只看着三个准备去皇城当值的人吃。没错,正是三个。穿着典正女官服的婉儿,也正在低头吃烧麦,等着吃完饭一起入宫。陶姑姑不由第十六次跟姜沃心疼抱怨起来:"婉儿才这么小......当年你做典正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小啊。"姜沃忍不住想拿个包子挡一挡脸。确实,婉儿如今才十一岁,女官服都需要特制才能合身。每次看到小姑娘穿着一板一眼的官服,虽然很可爱,但姜沃也不由生出一种'我已经无良到卷小学生的地步'的惭愧感。还是婉儿第十六次乖乖回答陶枳,她只是进宫去陪着太平公主料理宫务,并不怎么忙,过了晌午,还是能读书的。姜沃听的更心虚:这是什么家长不靠谱,所以孩子半工半读的凄惨故事。陶枳叹口气,从炭火上一直温着的砂壶里倒了一碗牛乳粥,只给婉儿:"那你多喝点粥无妨的。"然后又问道:"天后竟然真的将宫务交给了太平公主?"当年安定公主接过来的时候,比这可大几岁。况且,如今宫里还有太子妃。姜沃摇头道:"也不是全交给太平公主,也有些交给了太子妃。"不过媚娘是将后宫中掖庭所掌的宫人簿籍;宫闱局所管的宫内门禁,以及禁中给纳支出等人事、财权等交给了女儿;司乐司宾,文籍整理等事交给了太子妃。姜沃觉得,媚娘这是开始把东宫当成专门的礼宾部门来用了。而媚娘将宫务开始交给太子妃,也是因事关裴居道的调任,太子妃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入宫快三月了,太子妃每回晨昏定省,都是标准地一句话,多干一件事。甚至媚娘还给过她两次单独面见自己的机会,作为长辈,温和问了几句进宫后有无为难之处,可有宫人不听吩咐等话。然后,媚娘久违地感觉到了冷场是什么感觉--因是天后兼长辈的询问,无论是出于君臣上下还是出于礼数,太子妃每一句都会很恭敬起身回答。但答的那叫一个简略且雷同,基本可以总结为五个字:"回母后,很好。"之后天后令她坐下,不必多礼,太子妃就端庄坐着,用一种很合适的弧度垂着头:明显连坐姿都是练过的,垂首的弧度恰到好处,既显得谦和娴静,又不会含胸缩背显得畏缩胆怯。媚娘等了片刻,察觉到她要是不开口,太子妃可能会这样坐到地老天荒。于是她摆手让太子妃走了。姜沃吃掉了最后一枚小笼包,想起前些日子冬至大节前,裴夫人又进宫了一次。裴夫人大概是觉得女儿实在太闷了,只一味贤惠老实不会讨好人。所以这回裴夫人借着冬至给东宫太子妃进送了不少礼--说是给太子妃的,其实都是裴夫人精挑细选?()?[(.)]5?@?@??()?(),替女儿给宫中人准备的各色精巧玩物()?(),
尤其是给两位公主和亲王的。
甚至......据东宫传出来的消息()?(),还有给她这位宰相的。
据说是一套南北朝时传下来的()?(),用以占卜的古卦玉,姜沃还挺期待看见的。
然而冬至都过去好几日了,太子妃至今还未找过她。姜沃想,这不知是社恐,还是拖延症,还是两者并存。昨夜虽下过雪,然今日晨起便风静雪止,天色开霁。太阳一出来,路上的雪就化了不少。若是再往前推二十年,下雪当日和雪化的这两天,只怕都得停朝--因路上泥泞难行,走马行车。但现在停朝倒是不必了:城建署已经建立多年,长安城中多条主干道都已经铺上了水泥混凝土路,尤其是连通各个城门和东西市的大路。姜沃在马车上,还跟同车的崔朝和婉儿说了这样一句反话:"朝臣们一定很欣慰喜悦,说不得现在就有人在心中念叨'感谢我'--如今雨雪天气,也可以不耽误当值了。"崔朝不由笑了。她这意思是说,只怕有朝臣边行在上班路上边在心里腹诽她:毕竟,要是没有这混凝土路,大家就能休沐了不是?姜沃撩起帘子看外面,路上马车行人皆有,不少挑着担子,显而易见是刚刚进城的百姓--冬日里农闲之时,耕作不得。许多数口之家的农户,是不可能一个冬天什么也不做,坐吃存粮的。因而冬日里倒是比春秋之时,更多有附近的农户进城,卖些自家织的粗布、编作的竹木器具,酿造的酱、豉、酢,以及饲养的家禽等物,来贴补家用。有了水泥混凝土路,他们挑担走路进城能更轻松些。且如今路上好走,长安城中许多人,渐渐不那么畏惧雨雪日出门,东西市的生意受影响也少一些。姜沃放下帘子:只要他们不会腹中骂她修路就够了。这日常朝过后,两位中书令回到署衙,非常默契地把今日朝上新议之事,各自分派下去--"正一啊。"这是王神玉在点名他手下的中书侍郎郭正一:"吏部昨日送来的'今岁增减五品以下官员名录',皆要写成任免敕书,中旬前发出去。"五品以下官员任免,除了有吏部的公文,还有一道中书省所拟的'敕书',是为敕封。五品以上官员(含五品),则是备名中书省,得圣人制授,是为制封。可见中书省文书工作,真的很多。姜沃在一旁听着,甚为耳熟:当年在吏部的时候,王神玉也这么安排过她的工作。说来王神玉虽然能不干活就不干活,但他安排工作很有条理,而且最好的一点是,除非意外情况上面给他的公务就很急,不然他极少给下属安排急活。他的工作安排一般都很有前瞻性,会尽早把工作分给下属,然后规定个最后期限。姜沃想:这大概就是王神玉这么多年,什么时候都能悠哉悠哉卡着点到,又从不迟到的缘故吧。实在心中有数。"是。"王中书令声音落下,很快得到了回应。郭正一人如其名,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脸正气。答完是后,郭侍郎又跟了一句:"下官昨日已然写完四十余份任免敕书,剩下的二十份,晌午就能写出来。"姜沃就见他方方的脸上,写满了靠谱和勤奋:"那我是先把那四十份拿来请王相批印,还是等着都写完,一并送过的几道诏令......"刘祎之亦很快振奋答道:"我拟完后,便送来请姜相过目。"姜沃颔首:很好,大家都很卷。大概是上行下效:媚娘是个精力极充沛旺盛的人,因而自她摄政以来逐渐提拔上来的官员,一个比一个勤奋。王神玉满意点头道:"你们各自去忙吧,我与姜相还有些政务要议一议。"两位勤勤恳恳中书侍郎各自回去忙了起来。剩下两位中书令在院中一同摸鱼,不,议事。议的正是安定公主和周王入朝后这两三个月陛下把周王安排去司农寺,我是很担心的。"王神玉很坦白道。周王的性情人尽皆知,颇有那么几分从前滕王的影子。王神玉对司农寺的感情,跟姜沃对太史局差不多,哪怕走的再远,总是记挂着那里。尤其是王神玉知道司农寺的专业性,九谷稼穑、仓窖储积等农桑又是要事,最怕的就是外行指挥内行。因此王神玉还真是担心,周王去了会乱折腾。他可是皇子,司农寺上下谁能管的住他。尤其是在听说周王把他的'斗鸡场'搬到了司农寺后,王神玉更担心了--这跟滕王在当地纵马踩踏良田的行为,其实差不了太多。而比起滕王来,周王更没人敢得罪。"好在有公主入朝。"王神玉想起来就不免笑道:"公主直接把滕王调任司农寺钩盾令,实在是精妙。"姜沃想起来也想笑。原本周王李显到司农寺,皇帝是安排他跟着吴正卿做副手,想让他学着些育种事,最好像天子亲耕一样,能亲自下田感受农桑之艰辛。然而李显对育种最大的兴趣就是:"吴正卿,良种就是指最好的种子吧?那能不能匀给我点。"他的斗鸡总输,可能就是吃的不够好呢?大概是吃最好的种子,才能打最漂亮的仗。给吴正卿愁的啊。还是在司农寺掌育荞麦佳种的嘉禾,把这件事回禀了安定公主。曜初转头就把弟弟李显调到司农寺下属的钩盾署去了。司农寺上下皆是松了口气。钩盾署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让人费解,是延用自汉代的官名,乍一看还有几分不明觉厉,然而职责其实很简单:一,掌京中各署衙之薪炭供应。第二......就是掌课养鹅、鸭、鸡、彘等物。周王主要去'掌'第二个工作去了。主打一个专业对口。李显很想跟姐姐申诉一下,他是喜欢斗鸡,是'斗'的乐趣。不是喜欢养鸡,但到底没敢。只好携鸡上任,进驻钩盾署。就在上个月,他还特意来了一趟中书省,有点可怜道:"姨母能不能帮我向姐姐求个情。"姜沃十动然拒,甚至还想兑换一本《禽类的饲养管理》给他,让他在正确的理论指导下,尽快投入到自己的工作生涯中。而姜沃第一次正面接触到太子妃,也是在咸亨年间这最后的冬日。是在宫中的佛堂中偶遇。佛像宝相庄严,佛灯海海。无数光团中,太子妃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甚至朦胧,她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