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滕王送别宴,乃午后起宴,早定了至夜方散。
而这日清晨,姜沃先邀裴行俭至阁上,谈起书信内说不尽也无法落于笔上之事。秋日清晨,清冽寒意透于肺腑。让人觉得自己从内而外清透如玻璃。而终于放下公务,得以出门散心的裴行俭,更觉一身轻松,登阁之时步履轻快。且他刚登第一层就提起:"王相不能至此,心中极是苦闷。"说起这件事,裴行俭语气是有几分惋惜的,但说到最后,尾音不免就带了几分笑意。姜沃很有诚意道:"我也邀过王相了,只是......"**长安城内,在裴行俭出发两日后。尚书省署衙大堂内的官员,就见一向风雅从容的王中书令,穿过大堂去寻尚书省宰辅刘相。俱善于观察的官员反应:王相步履要比以往快三分。见到刘仁轨,王神玉很开门见山问道:"我跟刘相有什么深仇大恨吗?"这回是王神玉不等刘仁轨回答,直接就往下问去:"寒衣假在即,只需前后再加几日休沐,我便能往洪州,断人财路是大仇,对王神玉来说,阻人休沐会友,才是大仇。刘仁轨放下了手中笔,严肃认真道:"缘故我在天后跟前禀的很清楚了--王相自己也必清楚。"“宰辅岂能轻易离朝。”"若前几年也罢了,如今中书令只有王相一人,怎么能不在朝中,若有诏令何为?"王神玉微微一顿。是,他有时候也会忘记,另一位老中书令杜正伦,已经正式致仕。正如他现在令人往工部送诏令,下意识还是会说:送于阎尚书。话出口后才想起,工部尚书已经不再是阎立本了。朝堂之上的更迭,令人唏嘘。王神玉很快又开口道:"既说到这,此番休沐事先记下。但还有一事,刘相实不该再与我相争。"刘仁轨看了他两眼:他极其怀疑王相带着这种兴师问罪态度过来,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王神玉应该明知道自己作为独一份的中书令,几乎不可能离开京城。连裴行俭离开京城,都不是顶着'休沐'的名头,而是作为吏部尚书,亲去考核其所选的一百六十余名官员。王神玉应当是为了这后一件事--果然只听王神玉道:"如今中书省和尚书省,都有一位宰相空缺。而今岁无论是赈灾事,还是检田括户事,裴行俭都有功。他原本就是同中书门下三品,此番应当要正式拜相。"其实裴行俭之前虽无宰相之位,但看天后在议机密事时也不忘带上他,就可以算作有宰相之实。王神玉图穷匕见:"这次不得去洪州之事,刘相已经拦我了。""那么刘相得与我说定,定?"王神玉道:"最后定夺自然是上意。""刘相只需应我,这些时日不要去天后跟前说诸如'尚书省公务繁忙,你独个儿忙不过来'之类的话就好。"这时候王神玉就格外庆幸起刘仁轨卷王的性情。果然刘仁轨颔首:"这个没问题。"王神玉满意而归:他准备接下来,常在天后跟前明示暗示一下,他中书省一位宰相可不够。回中书省的路上,王神玉还想起:当年姜沃从吏部尚书位上拜相,就很是可惜,去了尚书省。以至于他们这很是合拍的旧日同僚无法搭班,他独自在中书省'辛苦兢业'支撑了这些年。如今小裴终于要起这事后,姜沃想了片刻,回答如下:"若以我来看,守约还是任尚书右仆射最合宜。"姜沃坦然道:"毕竟,尚书右仆射可兼任吏部尚书。"这就是她曾经做过的官职。尚书省下辖六部,所以做尚书省二把手,兼任个吏部尚书是可以的,算是同一个大部门。但中书令不可。裴行俭听她这么说,也不意外,但不由问出了一个很早以来就想问的问题:"姜相......为何一直有些不放心裴炎?"他实在称呼惯了姜相,此时只有两人私谈,便没有再改口。若是他不做吏部尚书,除非天后另外调人入吏部,否则按资历按功绩,下一位吏部尚书,都该是裴炎。但姜相之意,还是更倾向他兼任吏部尚书。旁人未必看得出,但裴行俭却瞧得分明:这些年,姜相对裴炎只是非常正经的上司态度。从未打压过,但也没有格外重用栽培的意思。裴行俭记得,当年自己是侍郎的时候,哪怕还在构思阶段的政令,姜相也会跟自己讨论。然裴炎做到吏部侍郎后,便没有这回事。姜相对裴炎的态度,就......很正式很官方。但对跟裴炎年资差不多,才能也同样出类拔萃的狄仁杰,姜相则明显更加信重。"是因为裴炎对官位太有野心的缘故吗?"姜沃沉默片刻,摇摇头:"问迹不问心。且朝堂官场之上,有争上的野心,也不是错事。""只是......裴炎本人虽才能出众,却略微有些妒能。"裴行俭沉思片刻:"是。"原都较他相差甚远,用不着他妒。同时裴炎又格外勤勉,一个人能做四五个人的活,把跟他同期进入吏部为郎中的同僚,直接比到地底下去。但自从三个月前,裴行俭把苏味道和王遽调回吏部,他就发现,裴炎略微有些'紧张'了。凡是更能在天后跟前露脸的公务,他都会紧抓不放,比之从前,在吏部加班的时日更多了。姜沃凭栏,侧首正好看到裴行俭的鬓边白发--她这些年对裴炎的不放心,其实正来自于史册之上裴行俭之事。裴行俭文武兼备,与其师父苏定方大将军一样,六旬之龄还能去平突厥叛乱。且他擅长兵不血刃,很快以反间计破敌,令东突厥首领自来投降,平其叛。彼时裴行俭许诺不杀降,然而回到长安后,时任宰相的裴炎'妒其功',上书皇帝道东突厥首领并非真心投降,且裴行俭未以战平不算有功。后?@?@??()?(),裴行俭也未以功论。裴行俭当时便为之深叹而忧思成疾:"如此杀降()?(),
将来谁敢再降?"
自此后()?(),裴行俭也是心灰意冷了()?(),
称病再不出仕。
不但仕途中绝......姜沃认真对裴行俭道:"守约,这回我特意向天后请旨,让你来江南西道一回,也不只是为了让你看看检田括户之果。更是因为孙神医在此地--这大半年折腾下来,你必得好生调养一番。"裴行俭闻言不由摇头笑道:"姜相真是......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啊。""姜相出京前方吐过血大病一场,自己就是个病人,出京后却还如此耗用心力做成此事,此时竟然劝我保养?我出京前天后还叮嘱过多次,令我告知姜相保重身体。"裴行俭鬓边虽有白发,但看起来与多年前仿佛,依旧风骨峻峙,凛然英风。此时他笑意也爽朗而明亮,便如这滕王阁上的秋阳:"姜相实不必担心我的身体。""我亦为武将,习练多年,未尝有一日放下。""说来刘相在南衙整饬府兵,为统将所设武技之考,我看着都技痒起来。我若去考,还必是样样为优等。"此时的裴行俭看上去格外从容省闼,意气风发:"姜相放心,我必是高寿之人,还能再与姜相一同--"裴行俭抬手,如宝剑出鞘一般,指向这云波浩渺的赣江,指向大唐辽阔壮美的山河。他笑道:"至少再护卫这大唐河山三十年。"姜沃垂眸望着阔朗江面。高寿。再护卫河山三十年。史册上的你,都没有做到啊,守约。在平突厥之叛的战果被毁掉后,不过两年,突厥果然又反。朝廷依旧再次下诏裴行俭为金牙道大总管,令其出兵平叛。然而,这一回,裴行俭还未及出征,便病逝长安。于裴行俭来说,一定很遗憾:其师苏大将军曾有'雪夜破金牙'之奇功战绩,一战灭西突厥。而此时突厥再有战事,他被封为金牙道大总管平叛,却病到连金牙都去不到了。姜沃抬眼,望向无边川泽。但这条时间线上,不会这样的。裴行俭就听姜相之声响于滕王阁之上,略带了一点回音,听来却让人格外安心:"守约,三十年还是太短,人要有大志一一争取再为这片山河奋斗五十年如何?"然后转头不容置疑:"故而今日宴后,你必得去跟我去见孙神医。"裴行俭大笑:"好,那便承姜相吉言了。"滕王阁下,大江东去。山河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