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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TXT > 历史 >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 171. 曜初的眼泪 姜沃:不能做鸵鸟了

乾封元年。

端午前的一日, 空气中都飘满了艾草燃烧的气息,还夹杂着宫中特制的菰叶裹黏米栗枣粽的香气。

夏日的天空,带着旁的季节都没有的明丽又轻快的清淡蓝色。

“果然好天气。”

晨起, 姜沃就站在窗前, 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心绪也像这天色一样轻盈。

哪怕夏日的蝉鸣和炎热都无法影响的好心情。

因今日, 是将三张功臣图, 正式挂入凌烟阁的日子。

崔朝闻言在旁道“果然是李师父占的日子, 推测的风云气候,再不会有错。”

姜沃笑眯眯道“诶现在只有咱们两个, 你夸出花来,师父也听不见啊,”

崔朝颔首道“有理。今日见了师父我再好生说一遍。”

今日功臣图入阁,帝后亲率东宫与百官同见。

不过,想到这里,崔朝面上笑意就消了,他有些担心陛下的安康今岁到了夏日,陛下果不其然又发作了风疾。虽说吃着孙神医的药, 头痛没有那样剧烈,但稍一劳累便目眩愈重。如今除了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外,常朝已经全部停了。

朝臣们若有事回禀,便至紫宸宫回禀于皇后。

唯有凌烟阁之事, 陛下早定了要亲至。

这些年,担忧皇帝的身体已经成了崔朝的常态, 倒是

他转头看向姜沃近来难得见她这样好的心情。

崔朝深知李敬玄之事后,她心境一直不是很好。当然,不是为了此时已经在去往波斯途中的李敬玄, 而是为了太子。

也是,李敬玄在朝上那般诛心之言,人所共见。

而姜沃之后的处置,崔朝看来也很妥当,已然顾足了东宫的面子和自己的威望。

可太子殿下那里,却连令两人来劝姜沃公正大度,甚至连同为宰相的许敬宗都出动了,以至于三省六部内多有人知,东宫对姜相处置李敬玄颇为不满。

真是让人不知该作何评价。

那段时间,崔朝都不想去紫宸殿与皇帝下棋了。

哪怕帝后从李勣大将军处完整听了此事后,特意给太子解释姜沃调李敬玄为都督已然是顾及东宫的颜面,太子也表示了原来如此,是误会姜相了的态度。

但崔朝能感觉到,这两个多月来,姜沃一直记得这件事,并心中颇多犹豫纠结似的。

直到前几日,才忽然想开了一般,抛下了这重困扰。

没错,姜沃是彻底想开了。

且她决定好了。

“师父。”

姜沃换上官袍前,特意把婉儿抱起来,问了许多家常话。小孩子能抱在怀里的岁月,就这么几年。婉儿又身世特殊,姜沃不欲她少安全感,便总多抱抱她。

婉儿靠在她身上问道“师父,明日我也能去看凌烟阁画像吗”

姜沃点头“明儿师父单独带你和令月去。”

今日的功臣图入阁,除了太子外,安定公主李曜初,周王李显也都会在场共见。

只有殷王去岁刚封的李旦和太平公主李令月年纪还小,帝后恐孩子受不住暑热与人多,不让他们今日随行。

姜沃便准备明日端午带婉儿入宫,再带上太平一起去看平阳昭公主的画像。

这一日,典仪隆重,鼓乐声煊。

因今日图形凌烟的三位功臣,都是以军功入阁,故鼓乐用的是带有鼓吹兵戈之声的神功破陈之乐。

此乐改自先帝的秦王破阵乐,武舞亦按照先帝当年亲手绘制的破阵武图,武阵三变方退。

据说江夏王李道宗还特意亲自去太常寺指点了一下军阵变换在他毕生心愿达成,入凌烟阁的大日子,他可不想太常乐人出错。

武舞完毕,二圣又令太常乐人再献文舞功成庆善之乐。虽说本朝凌烟阁这第一回丹青图入阁,并无宰辅文臣,但先奏功成乐,也算是勉励吉庆之意。

典仪行过,文武之乐后,皇帝明显精神恹然起来。

尚药局奉御斗胆上前请陛下回與。

于是接下来二圣只命宦官如常宣了端午赏赐百官的诏书,就带着子女离开。

百官也按次退去

虽说今日在京百官皆入宫观其礼,但凌烟阁内面积有限,其实除了宰辅们和几位尚书能跟着二圣入内,三品以下官员就要站到台阶下头去了,五品外的朝臣更是只能看到凌烟阁的楼阁顶。

这还多亏了凌烟阁是二层小楼,一层悬功臣图,二层设祭祀天地的祭器。若是单层的,估计连屋舍都不到,纯粹来晒太阳。

姜沃也是打这样的年代走过来的她刚开始入朝的时候,每年新岁元日大朝会,都是在广场上冻上一两个时辰候着,等到大年初一群臣给皇帝拜完年才能散,那时候就只有宰辅们入内读贺新岁表。

自然,今朝,她随帝后入凌烟阁内,看清了阎立本所作的平阳昭公主画像。

明铠戎装。

下以浓墨书以姓名

平阳昭公主,李风耀。

哪怕是皇帝,因是晚辈,也只是知道姑母的名讳,并不知当年公主的名讳起自何处。

但姜沃看到这个名字时,立时想起了左传中的话。

“风为天于土上,山也。”

“耀光远而自她有耀者也”

是风生于天地,眴焕激熛,如飞腾烈火;亦是巍峨青山,出则安邦定国;更是光于世上,虽远,而长耀后人

这一日,姜沃依旧来与平阳昭公主倾讲些心事。

不过不是在凌烟阁的画像前。

在阎立本的正式画像替换掉公主的旧日画像后,姜沃去向二圣求了昭公主那一张渭水军容图。

此时这幅画就安挂在袁天罡从前的屋中。

因年岁久远,为保护画作,将作监已小心翼翼用绫绢将画重新装裱过一回。又特意给了姜沃一套专门用来拂去画上灰尘的马尾丝拂尘与驱虫防潮的诸色药包。

姜沃想,以后大概还是得努力做下透明玻璃。还是用玻璃框罩起来更加保险。

袁师父的屋子,一向是姜沃最安心的所在。

她在竹席上盘膝而坐,转着手上的道家流珠,仰头轻声与平阳昭公主说起她近来最大的心态转变。

关于太子。

姜沃心中万语千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是将手里的八十一枚珠子都转过一遍,才开口。

“公主你知道鸵鸟吗沙漠里常见的一种大鸟,在遇到敌人追击的时候,鸵鸟有时候会选择把头扎在沙子里。”

“许多人都有鸵鸟情结。”

“在面对困难、压力的时候,哪怕心知肚明一味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甚至会带来更多的问题。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要先逃避下,不去想,就仿佛纠结烦难暂时不存在。”

之前有句很流行的话是什么来着逃避可耻但有用。

姜沃笑了笑。

其实在太子李弘事上,她一直就有点鸵鸟心态。

这几年,她越来越发现,李弘自不是她心目中的君王继承人。

可是,姜沃总想永远跟她的君王保持步调一致。

皇帝不是一天炼成的。现在的媚娘,已经握住了许多权力,也绝不会主动放下这些权力,更会如泰山封禅一般,去追求相应的地位和荣耀,不会后退。

但在子嗣事上,媚娘此时对这个嫡长子,哪怕觉得失望,却也未至放弃的地步。

父母痴心无外如是。

因而姜沃在面对东宫,有时候就难免有些鸵鸟心态。

然而现在

“公主,我做不成鸵鸟了。”

不过,不是为了李敬玄之事。

是为了曜初。

或者说,是为了太子做出的,与曜初,与每个公主乃至女子有关的决定。

十日前,曜初忽然从宫中回到了姜宅。

姜沃从尚书省回到家中时,听闻曜初回来了还有些讶然晨起两人是一起入皇城的,曜初还说今日留在宫里陪母后。

怎么忽然回来了。

姜沃换过衣裳去曜初院中。才进院门,就见夏日黄昏中,曜初坐在窗边,手里拿了一卷书。

曜初已然是十三岁的少女。

而姜沃当年遇到媚娘时,两人也不过十三四岁。

那一瞬间,真宛如时光倒流。

姜沃是进门后,才发现曜初根本没在看书,而是在发呆,且神情中少见的带着深重沉郁之色。

“曜初”

听到她的声音,曜初才转头,看清姜沃的一瞬间,她忽然落泪“姨母”

姜沃极少见曜初哭,就走过去坐下来,取走她手里的书,等她诉说委屈。

原来还是要从平阳昭公主说起。

因昭公主入凌烟阁之事,曜初自然也了解了更多这位姑祖母的生平事。

她知道了一事平阳昭公主当年,与公主驸马,已故谯国公柴绍,是各置幕府,各自领军。

所谓幕府,并非后来的倭国体制。最早其实可以追溯到我国春秋战国时候的门客制度。

后来汉代,就有了明确的开府一说。而在军中,幕府大多是指将帅出征时候,包括智囊团在内的指挥机关。

平阳昭公主带兵打仗的时候,自有幕府。

后来公主虽留在长安城内不出,手下虽无将领,但到底保留了幕府的建制。也算是她与其余公主不同的一点特权。

毕竟,大唐其余的公主,出宫后虽然也号称住在公主府,但其实,公主与皇子不同,是没有正式开府资格的。

公主自有食邑没错,但公主府邸内下属的官僚,只有替她管理食邑的邑司,里面最高也只有一个七品官,然后两个八品九品官,来为公主料理食邑田庄钱财之事。

但皇子封王后可不一样,是能够正式置幕府的。

下属有国令、大农等数十官员,帮着封王的皇子料理各种府邸事以及封地事。准确来说,唐朝并不会把一块土地直接划给皇子,但皇子封王后,身上一般都担着一地都督的官职。

正如当今皇帝未登基前,不但是晋王,还是并州都督。若非先帝不舍得儿子去封地上,而是让李勣大将军代领并州,按照常规流程,晋王就该去并州把一地事儿担起来的。

故而皇子有幕府,而公主无。

曜初一直觉得此事颇为不公。

公主怎么不能置幕府旁的不说,公主府上除了食邑财产事,难道没有诸多事务需要料理

而且置幕府才能有正式的兵卫官职,曜初身边打小就跟着几个女亲卫,曜初自觉得等自己开府后,得给这些人相应的官职才行。

只是此时的曜初早不是幼年,想要什么就去跟疼爱她的父皇母后要的稚子。

她对朝局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断

父皇圣躬不安,且如今夏日尤甚,她不愿为此事多去打扰父皇。而母后曜初已然明白,母后代父皇理政的许多难处。

公主置幕府这种有违旧例的事情,如果她去求母后,母后肯定也会为她想法子。但想必母后又要受不少朝臣非议。

于是曜初来到了东宫,寻太子哥哥如果太子先提出此奏为公主加幕府,皇后只需顺理成章通过,那母后处就不会那么难了。

因年龄相当,曜初与太子兄妹关系一直不错。曜初也就直接与兄长说了此事。

太子当时就颔首表示,会与东宫属臣商议下,令其写一写奏疏。

然而次日曜初再欢欢喜喜去寻兄长的时候,太子便带着歉然对她道“此事与礼实在不合。”

并给她看了东宫属臣的不少奏疏。

“女在内,男在外,男女有别,中外斯隔,岂可相滥哉”1

“幕府者,丈夫之职,非妇人之事”1

其实跟着姨母长大,曜初看过不少奏疏。但之前从没有一封奏疏,让她觉得这样烫,烫到她眼中与心中去。

曜初甚至要停一停。

母后和姨母,也会常见到这样的奏疏吗

见到这些朝臣们借某些事情,来细数礼法明辩阴阳之道的奏疏其实这两句话,指的又何止是公主欲开幕府事

曜初终究继续往下看去。

如果连看都不敢看,她又能做什么

奏疏上又道“公主开幕府,实不可。平阳昭公主乃战乱旧例,如何遵之若公主开府置官,岂非长阴而抑阳”

这些奏疏果不其然又以圣贤书之道结尾“尚书中有道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若是不效仿古之礼法,国家焉能长久

因此违背礼法旧例,为公主置幕府,是大大的不可

见妹妹读过奏疏后,神情转为不快,太子便温声道“曜初,不若我向父皇请命,再为你加二百户食邑如何那你的食邑便到了八百户,就可以与皇子的份例等同了。”

“但开幕府之事,实在有违礼法旧例。”

曜初彼时望着太子问道“大哥,礼法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太子闻言颔首郑重道“礼法是立世的根本。”

又教导妹妹“圣人有言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再有荀子修身中亦云人无礼不生,国家无礼不宁”

曜初没有打断兄长,她沉默地听完了太子所有指教。

然后告退离去。

这一日,曜初没有留在宫里。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点不敢,或者说不忍见到母后。

她不知该如何跟母后说这件事。

于是曜初只让身边女亲卫去紫宸宫回禀了一声,就依旧出宫来,回到姨母家中。

然而见到姨母的时候,还是没有忍住,落下泪来。

曜初把这件事说完后,怔然半晌忽而又道“曾祖母太穆皇后曾道恨我不为男。姨母,今日我亦有此恨”

她伏案而哭。

姜沃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曜初说起的,是大唐高祖李渊的妻子太穆皇后,也是平阳昭公主的生母。

不过太穆皇后是追封的,她未见大唐开国就过世了。

太穆皇后窦氏亦不知姓名是北周文帝宇文泰外孙女,曾被舅舅周武帝宇文邕抚养于宫中。

后来隋朝取代了周朝,太穆皇后闻之落泪,自投于床曰“恨我不为男以救舅氏之难”2

姜沃未想到,今日从曜初口中再闻此言。

“曜初,不要这样说。”姜沃的手按在曜初的肩上,沉而有力。

若是曜初此时抬头,就能见到姨母眼中,再无往日幽泉般的平静,而是如烈焰升腾。

其实东宫属臣来明里暗里指责她挟私报复,想要干涉她的时候,姜沃是挺平静的,没什么愤怒之情。

她知道太子的性格,也知道若有人在他耳边求情上谏,只怕就会这样。

姜沃没有为此而生出什么愤怒,不过是微微的失望和叹息。

但看到曜初伏在案上失声而哭,说出了太穆皇后那句恨不为男儿,姜沃心如刀绞痛不能当。

那一瞬间,她心底升起的冷厉决绝之意,令她自己也有些讶然。

原来,两世为人历经生死后,在接受了朝代的更迭与无数世情后,在告诉过自己无数遍,此世自有其局限性,做过无数心理建设后姜沃原以为她能平静接受一切不公并默然去做些什么。

可现在,姜沃发现,她的心底依然深埋着如此滚烫如岩浆的愤怒

是为了曜初,也为了逼着曜初说出这句话的太子和礼法世道。

何苦,要恨不为男儿。

曜初,原就可以做最好的女子。

平阳昭公主画像入凌烟阁的这一日。

太极宫太史局内。

姜沃坐在师父的密室中,对着平阳昭公主的军容图,说完了这件事。

室内安静一片,姜沃望着画上湍急渭水,映照军容,心道当年军权被解后,公主您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硬是留下了自己的幕府呢

她想起媚娘曾教导曜初“不要畏惧,也不要后退。”

姜沃忽而笑了公主,不是我们不要后退。

是我们,退无可退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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