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月东升,夜幕降临,晚风送来阵阵荷香。
不知不觉酒过三巡,今日的酒十分绵柔,三人皆没什么醉意,杨修提及当年科举盛况,对陆怀英由衷的赞叹。
陆怀英谦逊的笑了一下,“若说天纵之才,杨少卿才是当仁不让,未满十六便中了探花,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赵巡只默默看着两位天才互相夸赞互相谦虚的场面,十分有趣,“二位大人考虑一下旁边还有个人。”
杨修和陆怀英对视之后“哈哈”大笑两声。
赵巡似突然想起什么,看向陆怀英开口,“不知陆夫人是何方人氏?”
陆怀英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回答,“我母亲是湘潭人氏,嫁给父亲后,随父亲迁居江州,所以陆某出生在江州。”
赵巡和杨修动作皆是一顿。
随即赵巡哈哈笑了两声,连忙补充,“是我问的不清楚,我是想问陆兄可有娶妻?”
陆怀英微微一愣,有些恍然大悟,随即缓缓摇头,眼眸中似乎有些落寞,“不曾。”
杨修眉峰微挑,二十六了还没娶妻?
他不对劲。
陆怀英看出赵巡和杨修的震惊和不解,淡淡一笑,轻声解释,“陆某无意娶妻生子,此生只希望以身报国,百年之后一抔黄土撒向天地之间即可。”
赵巡感叹,“陆大人为国为民至此,让人佩服。”
陆怀英抬头看着悬挂在苍穹之下那一轮遥远又清冷的明月,语气带着淡淡哀愁,“杨兄、赵兄可能有所不知,陆某出生微末,双亲早逝,也无其他亲眷,可以说孑然一身,陆某在微末时见民之多艰,便想着若我能入朝为官,定舍弃此身只为百姓言。”
后来…
后来啊,十八岁的陆怀英遇到一个人,笑靥如花,端方有礼,本以为此生了有同舟共度之人,可终究抵不过世事变迁,她成了他心中不可得之人,就像这轮高悬苍穹之下的月亮,只能远远的望一眼,无法触及。
年少时遇到了太过惊艳之人,以致后来眼中再无其他人。
陆怀英此后便更加坚守此生不娶妻不纳妾不留子嗣,就让今生缘今生尽,死后化为一缕风,为她拂去肩上落花。
杨修和赵巡看出了陆怀英眼里的落寞,两人对视后一起伸手拍了拍陆怀英的肩膀。
这画面霎时有些喜感……
陆怀英缓过神后,立马收起情绪,语气无奈,“二位大人今日怎么了,感觉甚是怜惜陆某。”
杨修轻笑,“没什么,只是觉得陆兄少年英才,虽人生坎坷,却有如此胸怀,让人敬仰。”
陆怀英闻言只淡淡一笑,也不再追问。
三人又闲谈了会,见天色不早便各自散去,回到易水居的赵巡轻叩南榆的房门,“是我。”
南榆本来正在挑灯夜读——看话本。
听到赵巡的敲门声,立马披衣起身打开房门,巧笑倩兮,“赵大人回来了啊,进来坐会。”
赵巡见南榆穿着寝衣,眼睛一时不知往哪看,微微侧过脸,将手中一包点心递给南榆,“我就不进去了,听闻这家铺子的点心十分不错,今日我抽空买了点带给你尝尝,天色不早了,阿榆早些休息。”
说罢将点心塞进南榆手中,头也不回的走了,南榆瞧着赵巡泛红的耳尖,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
南榆其实没什么睡意,便提着点心来到秦十安房里,“我现在也睡不着,十安姐姐一起尝尝赵大人带回来的点心。”
秦十安一袭青色齐胸丝绸襦裙,乌发披散,未施粉黛,显得气质有些清冷。
即使每天都能见面,南榆还是要感慨一句,“十安姐姐,我若是男子也定能学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你一笑。”
秦十安最近爱上了捏南榆的脸,所以此时又上手捏了捏,语气宠溺,“阿榆想做周幽王,我却不想做祸国妖妃。”
秦十安轻轻捻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后对南榆点点头,“当真不错。”
南榆眼睛一亮,“喜欢就好,索性我也睡不着,不如想想明日我们去哪游玩?”
秦十安浅笑嫣然,“阿榆决定就好,我都行,明日咱们出去逛一日,后日我再带你去拜访百里萱萱,听闻她虽不过十六岁,但从小受家族真传,医术也相当厉害,你不是想拜读百里家自编的医书,到时候你们聊聊。”
南榆“哇”的一声扑进秦十安怀里,表情激动,声音里略微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十安姐姐你待我也太好了,这都替我想着。”
秦十安拍拍南榆的背,轻扬嘴角,“你是我妹妹,我自然要为你着想。”
夏夜的晚风拂过武昌的夜,几人俱是一夜安眠。
翌日,紫阳湖边,南榆和秦十安漫步在堤岸上。
微风拂柳,轻送荷香。
秦十安看着大片大片的碧绿荷叶,轻声赞叹,“湖荷岸柳,花木扶疏,倒真配得上武昌佳绝处的名头。”
南榆亦是第一次对“接天莲叶无穷碧”有了实感,见湖边有个白发白须的老船夫在吆喝,“乘船游湖咯——”
南榆走上前询问船夫,“老伯,您这船坐一回多少钱?”
船夫看着南榆少女天真的模样,好像看自己孙女一般和蔼的笑着,“一个时辰五十文,二位小姐可要游湖?”
南榆点点头,掏出一锭碎银递给船夫,“老伯,今日我们包船,你只管听我的划就行。”
说罢,南榆直接拉着秦十安上了船,船夫见状连忙推拒,“姑娘给的太多了,看天色已是申时,用不了两个时辰便到黄昏了,用不着这么多。”
南榆只笑笑,“老伯你只管听我的划船,您往湖心亭划去,我同我姐姐上去瞧瞧。”
老船夫见状也不再推诿,沟壑遍布的脸上挤出深深地笑意,对南榆和秦十安小心嘱咐一句,“二位小姐站稳了,老朽这就开船。”
小船缓缓穿过荷叶深处,停在湖心亭边上,秦十安站在亭下,清凉的湖风迎面吹来,伸出纤手轻抚荷叶,语调温柔,“十里亭阁菱荷香,今日这地方十分不错。”
南榆坐在石凳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四面八方扑过来的荷香,好不惬意。
南榆看向坐在船里的船夫,询问道:“老伯,紫阳湖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吗?”
老船夫“呵呵”一笑,“姑娘您瞧,这些荷花在阳光下是不是透着淡淡的紫色,而且此时还不是最好看的,姑娘们若是没什么急事,不妨等到黄昏时分,那才叫一个人间绝胜处。”
秦十安和南榆纷纷有些心动,这些都是从前深居后宅的她们所无法见到的美景,如今出来了,自然不能错过。
南榆轻轻点头,又笑问,“老伯,您在这边行了多久的船?”
船夫满脸慈爱的看着南榆,“十几年咯。”
随即神情又落寞下去,南榆见状询问怎么了。
船夫睁着已经浑浊的双眼,神情悲痛,“我孙子孙女便是在这附近走丢的,大约十五年前,那时候他们才刚两岁,他们是一对龙凤胎,那日我带他们来看荷花,结果不知怎的转个身就再也找不到了。”
船夫露出自责的神色,声音都带上了哽咽,“起初我以为是不小心掉下湖里,可都打捞了一遍也没找到,我便怀疑是不是人贩给拐走了,后来我又四处寻了两年,还是没结果,我的儿子和儿媳怪我没看好,一怒之下同我断绝来往了,不过这也确实怪我……当年儿媳拼死生下的这么一对龙凤呈祥,别提我有多高兴了,所以我也不怪他们。”
南榆和秦十安对视一眼。
又十五年前?又丢孩子?
这回还是一男一女。
秦十安出声询问,“所以后来您便在这边行船为生吗?”
船夫点点头,老态龙钟的身躯显出颓丧之感,“老朽年纪大了,已经没多少精力东奔西走找他们,所以想守着这里,盼望有一天,他们能再回来。”
船夫浑浊的眼眸盈满了泪水,目光悠远的看着远处日渐西沉的太阳,似在回忆从前儿孙绕膝的幸福日子。
南榆轻声安抚,从前她知民生艰苦,但她生在燕京长在燕京,所以并没有接触过太多苦难的家庭。虽然她是地位最低的商人,但到底家中富裕,吃穿用度上向来没有苛待过自己,而这段时间,南榆终于将人间疾苦具象到脑海里。
人间最苦是布衣。
秦十安亦有所感,她出身高贵,更是没有见过多少苦难,从前她只想救女子挣脱时代的枷锁,此一番经历倒叫她静默了,或许要救的不只是那些困于后宅的女子们,还有这些命运凄苦的黎民百姓。
远处的天空渐渐染成红色,绯霞漫天,如烟如雾,远远望去,湖天一色。
卷荷舒欲倚,芙蓉生即红。
恰如船夫所言,人间绝胜处。
游玩回来的秦十安与南榆,见杨修和赵巡也已经回来,便将今日船夫孙子孙女走丢一事告诉杨修。
杨修回想这两日翻看的卷宗,卷宗里确实有记录此事,起初都是丢的男孩,后来翻阅各个案件后,发现也有部分女孩不见了。
那对龙凤胎的爹娘也是个身世凄苦的,多年未孕,好不容易怀孕了,还是双胎,费尽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双胎生产都颇为凶险,所以生产时伤了身子,直至今日也再没有怀过子嗣。
杨修点点头,“这两日看卷宗记录,确有此事。”
南榆不解,“偷这么大点的孩子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