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大理寺中。
杨修翻看着万金香铺东篱下的买家名单，眸色深沉，薄唇紧抿，周身气压低沉，赵巡见状不由得有点发怵，他认识的杨修平日里虽然偶尔有点轻佻风流，但大部分时候也算是端方君子待人谦和，鲜少动怒，这架势一看就是生气了，“名单里能看出什么吗？”
杨修狠狠拍了下桌子，将名单递给赵巡，“你自己看看。”
赵巡接过名单，低声念道：“寿郡王杨柏溪，户部侍郎李文斌，左都御史吴峰，鸿胪寺卿郑元和……”
赵巡感慨，“这么贵的一盒香，一个月竟然有这么多人买！十几个人，个个都是品级不低的，还有当朝皇子呢。不过这一小盒就要八锭金呢，所以都是高官侯爵也是正常，你为何如此动怒。”
杨修声音冷冷，“年前西北暴雪成灾，百姓食不果腹，西南又有一群来势汹汹的流寇扰乱边境，加上去年十月太后寿诞，圣上为表孝心重修万寿塔，国库亏空，朝廷鼓励官员缩减开销，可拿出部分积蓄支援西北和西南，等安定之后国库充盈，捐赠者都会给一笔赏赐，那时候一个个都在哭穷，拿不出银子，朝廷想了多少办法赈灾、巩固边境，如今不过才安定月余，他们一个个就能拿出这么多钱买这种香料，要知道天子脚下燕京城里，普通一家子一年花销三十两足矣！”
赵巡沉默了，他知晓杨修动怒的点，这群人为官不仁，科考时洋洋洒洒写的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真做了官就只想着怎么往上爬。赵巡拍了拍杨修的肩膀，以示安慰。
杨修缓和了语气，揉揉眉心，叹了口气，“昨天派人查的那支箭也有下落了，是城北南阳街的一家弓匠铺认出的，弓箭师说是工部尚书林见山一个月前定的一千支箭里丢失的一支，我托人查了管理民间利器铸造所的机构记录册，林见山确实有定过一批弓箭，这些官员家里都会养一些身手好的侍卫，也会配备弓箭利器，用来保家宅平安的，问题就是那弓匠师说他造的那批弓箭不知为何丢失了近三成，本来想那几日统一把箭头刻上标记之后到器械所备案完就可以按时送到林府了，结果一下少了三成，虽报了官但至今没找到。”
赵巡听着杨修的话沉思片刻，“那我们可要现在就去林尚书那问清楚？”
杨修笑道：“暂时不急，我们直接去问，未必能问出结果，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
赵巡不解：“那怎么办。”
杨修挑眉，“案子肯定要查，这帮官场老狐狸肯定也要问，但是你不觉得工部尚书这词今天是不是在哪听过？”
屋内瞬间沉默了会，片刻之后，赵巡突然抬头急切道：“南榆，她与林少夫人相熟，或许可以让她出面问问。”后转念一想，“不对啊，南榆现在是通缉犯，她如何出面啊？”
杨修没回赵巡的话，掸了掸袖子揣着手准备往外走，赵巡跟在后面忍不住问，“怎么突然走了，去哪儿啊现在？林尚书那儿还去不去了？”
杨修微微一笑，“不急，先去你家看看。”
赵府别院，南榆正在小厨房里努力烧火中……
赵巡、杨修二人刚进内院就看到南榆在忙上忙下烧火做饭，清秀的脸上沾了些灰，赵巡有些不好意思，“辛苦姑娘自己生火做饭了，你最近身份特殊不好安排人来。”
南榆闻声也抬头不好意思一笑，“赵大人客气了，是我给二位大人添麻烦了，那个……二位大人有会生火的吗……民女没下过厨房不太会……”
杨修哈哈一笑，胸有成竹的拍了拍胸脯，“多大点事，我来。”
一刻钟后，火还没生起来……
赵巡、南榆：……
杨修挠挠头，“不好意思，我也没下过厨房。”
赵巡、南榆：……
那刚才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是几个意思？？？
又研究了一刻钟，最后三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可算把火生起来了，只是……
“赵大人！火太大了！糊了糊了！”
“赵大人！火是不是灭了啊，怎么不热了！”
“杨大人你来烧火吧！赵大人烧火不太行。”
“杨大人！火太大了啊！！！”
在一阵鸡飞狗跳中，最后南榆勉强炒了三个菜，三个人现在都一鼻子灰，坐在饭桌上，三人对视之后不约而同笑出声，杨修拿起筷子招呼其他两个人，“吃吧吃吧，正好我跟赵巡都没吃，来蹭姑娘一顿晚饭。”
南榆看着盘子里略微有些糊的菜，不好意思道：“大人客气了，我也是第一次下厨，大人们为了我爹的案子四处奔走辛劳，结果给大人们吃这些，我也有愧于心。”
这些菜色虽看着不咋地，吃起来倒也算得上家常，不难吃，三人许是都饿了，吃的甚是干净，一顿饭在南榆打的一声嗝里结束，南榆连忙捂嘴不好意思，“二位大人见笑了，民女这几日没怎么吃东西，今日吃的有些多了……”
“嗝——”，说完又是一个嗝，南榆瞬间脸红，心想：真丢人啊……
赵巡不甚在意的笑笑，“人之常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世道对女子规束太多。”
南榆闻言心下震惊，世间少有男子能懂女子的不易。
杨修喝了口茶，开始正色道：“我们来也是有事找你帮忙的，林尚书一个月前定制的一批弓箭，不知何故丢失了三成，其中有一支就是出现在你家的那支，记得你说过你与林府少夫人相熟，我们想托你问问她关于这批弓箭的事。”
南榆有些为难说：“我现在还是通缉犯，如何递拜帖见林少夫人？”
杨修思考了会，“可有不递拜帖就能约出来的法子？比如找个熟的丫鬟婆子递个信儿。”
南榆也思索了一会，“还真有，林少夫人自己的小厨房里，有个丫鬟每日辰时都会出门采买食材，以前也经常会来我铺子里买些普通香料自己用，明日一早大人可以安排个婆子在林府后门蹲她，塞两锭银子给她，就说想进林府谋个差事，让她帮忙给林少夫人带个话，就说半年前京郊法华寺小人意外救了少夫人，少夫人许诺日后若有难处可来林府寻她，小人如今走投无路想进林府谋个差事过活。”
杨修点头颔首，“好，我来安排。”
不多时，赵巡和杨修就离开了，夜风忽起，只剩南榆一人坐在这浓重的夜色里，眼眸低垂，让人瞧不清情绪。
月色朦胧，长街长长不见头，两个人并肩走着，街上偶有行人擦肩而过，不知过了多久，杨修突然开口，“你觉得南榆这姑娘如何？”
赵巡想了会，“心思细腻，不矫揉，也挺坚强。”
杨修点点头，“你说得对，心思确实细腻，也够聪慧。”
赵巡反问，“怎么了？你是觉得她有事还瞒着我们吗？”
谁知杨修突然顿住脚步，转身看向长街远处那个擦肩而过的农户，像想到了什么，朝赵巡急切道：“走，赶紧回别院，南榆有危险！”
等二人一路疾跑到别院时，院内一片黑暗，一道寒光恰巧从杨修和赵巡的脸上闪过，赵巡顿感不妙，赶紧冲进屋内，一脚踹飞桌子，将床前拿着剑的黑影踹倒，黑影和赵巡打了几个回合，见暗杀不成了，甩下烟雾弹逃走了。
杨修将蜡烛点亮，房间里因打斗过一片狼藉，南榆身上有几道剑伤，坐在地上侧靠着床沿，赵巡上前查看了下伤势，“还好躲避及时，刀口不深，上点普通的金疮药就行。”
南榆缓了缓神，虚弱道：“大人你们怎么回来了，还好回来了，不然我今晚怕是难逃一死。”
杨修走过来问道：“发生了什么？”
南榆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刚准备睡下，突然闻到一阵香味，我嗅觉十分敏锐，一闻就是我家铺子的梅陇香，这种香闻起来似雪夜梅花暗香浮动，一般都是女儿家用的，但自我爹这事后，我根本不用，所以觉得不对劲，就想起身看一下，结果突然一个人影一剑朝我砍来，我虽躲过，但也伤到了，很快我就被逼到绝境，我以为今夜必死无疑，没想到你们回来了，幸好幸好，没遇到你们之前就有人要杀我，我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但是我猜测与牢里的假南漳有关。”
杨修扶起旁边还算完好的凳子，让南榆坐下，“我们刚才回去的路上，有个窄袖短衫农户打扮的人和我擦肩而过，我也闻到一阵香味，此人脚步轻盈，加上夜晚本就寂静，路过我们的时候我隐隐听到一声刀剑利器碰撞声，后觉不对，天色这么晚，普通农户早已休息，怕是来灭口的，赶紧回头寻你，还好赶上了。”
南榆听罢再次道了声谢，杨修摆摆手，“护你周全是应该的，今夜就让赵巡留下来守着你，明日你们一起去法华寺，我们法华寺内会和。”
杨修拍了下赵巡的肩膀，对南榆说：“我兄弟的身手在燕京城找不到几个比他厉害的，有他守着你，不会出事的，今夜安心休息。”
南榆知自己藏身之处暴露了，也不顾孤男寡女是否合适，点头应下，“那就麻烦赵大人了。”
杨修走后，屋内两人开始大眼瞪小眼，南榆看着手脚、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的赵巡，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尴尬，于是开口问道：“赵大人身手如此好，倒更像是武将。”
赵巡掩唇咳了一声，“我外祖父和舅舅都是将军，都是跟他们学的，也算学了他们七八成本领，我本也想从军的，但我父亲包括外祖都希望我走仕途。”
南榆了然的点点头，“原来如此。”
赵巡挠挠头，有些不自在，“姑娘有伤还是早些休息，我就坐这边就可以。”
南榆浅浅行了个礼，道谢：“辛苦赵大人了。”
赵巡只微微颔首，二人开始默契的保持安静，室内再次陷入寂静……
南榆躺在床上，侧首看着坐在桌前的赵巡，烛火已熄灭，只能借着月光看见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高挺的鼻梁，高高束起的发髻，与前夜初见时的身影重合，南榆看了会，又转回了头，盯着帐顶思绪开始飘远，想了爹爹，想了今晚的暗杀，想了国库官银失窃，想了近日的遭遇，想了好多好多，最后思绪飘散前想到了赵巡，无意识的嘟囔了句：“有几分姿色。”翻了个身，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