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很难听，把这些年他们一起维持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美好面纱都扯了下来，露出让人恶心的权力之争。
与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相比，亲情、爱情、友情，人性所有美好的一面，都会渐渐丢失。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不管是形势所逼还是内心的潘多拉魔盒被打开。
不知不觉中丢去，回头看去，甚是吓人。
或者回头看去，已经忘记当初自己的样子。
无声无息中，人变成了鬼。
这是李承乾无数个不眠夜悟出来的。
没办法，做了太久的鬼，也做了太久的人。
愤恨过，不平过，怒气中烧过……
最终他得出一个很消极的想法：权力迷人眼，废柴早扯呼。
不过这自揭伤疤的行为，李世民很不喜欢，他黑着脸，挺直着背，他有感觉，李承乾还会说出让他更不满意的话。
平日里上朝，他都是斜着，放松又舒服。
“父皇，起初我真是不孝顺，不懂孝义，不守伦常，不友爱亲弟的人么？”李承乾不是单单问李世民，他也在问自己。
他不是，他真的不是。
“心性不稳，这能怪得了别人？”李世民咬咬牙，自认为很温和的反击一下。
即便是他知道那个儿子走上歪路有自己有份功劳，他也还是不能理解，区区压力而已，何至于此啊。
“朕为你请来大唐的大儒们教导你，大唐的中流砥柱辅佐你……”
“一天十几个人瞪着眼睛在我身上挑刺，父皇，我不是圣贤，即便是圣贤，我存心挑刺，我也能找出来。”
李承乾双手攥成拳，放在胸前。
“没有人可以做到让任何人满意，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您觉得您是好心，您这是在培养大唐合格的继承人，您给了他们权力，信任。可是，您没有给我这些。他们是完美的人么？不是，根本不是。”
李承乾大声嘶吼，声音在空旷的太极殿有了飘荡。
“您认为他们在教导我，指出我一个问题您就奖励他们，以为能让我变得更完美，可您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了奖励，为了虚名，为了得到您更多的支持与信任，我进入大殿先迈入的哪一只脚他们都能找出错来。”
“罗织罪名可恶可恨有罪，罗织太子的缺点，嘲讽他，反而能显得自己品行高洁目下无尘，真可笑。”
说完这些，李承乾感觉身体里的力气都用完了，他终于，替另外自己喊出了这些，在李世民面前喊出。
多年憋在胸口的郁郁之气终于释放了出来，一屁股坐下来，抬着头盯着李世民。
“因此，你如此轻浮？他们，是如此的人？”
李世民不是很能接受李承乾这个说法，这与他做人的原则相悖。
“我并未怪他人，但那样的人我不愿意再做，能让贤，父皇，我是不是人生境界提升些许？”李承乾并不想与李世民吵架、争论。
争论，也不会有他们想要的结果。
“你是嫡长子……”李世民想继续说自己对他寄予厚望，以及，愧疚。
“前太子李建成也是，”李承乾悠然打断他。
无视李世民脸上一闪而过的扭曲表情，李承乾笑道：“父皇，皇位能者得之，理所当然，您还计较什么嫡长子。”
眼看着李世民被自己气得大喘气，李承乾也见好就收，抓了一把耳朵，小心跪在李世民脚边。
“父皇，我不是您，没有您才能、胸襟、气度，也不能如您一般遇强则强，我做不好一个皇帝，大唐落到我手上，不是什么好事情。”
李世民哼了一声，表示赞同。
“您年富力强，再做几十年的皇帝也正常，让我做这么多年的太子，太憋屈了。我是一展才华，还是每日碌碌无为。”
“一展才华，您又起了疑心……”
李世民暴怒，大骂李承乾心胸狭窄，小人之心度他他这种心胸宽广之人，不理解他一片苦心，等等。
天可汗的风度荡然无存啊。
这是被戳中痛脚了。
他发泄完毕，他也抓了一下耳朵，嗯嗯几下，小声说了一句：“朕，我也不知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
英明神武的天可汗，此时也很迷惑。
是自己错了么？
理智告诉他：你没错。
作为帝王，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要求多一点，苛刻点，哪里有错。
情感告诉他：你错了。
作为父亲，自己并不会养儿子。
证据多明显，梦中的自己对李承乾精心培养，嗯，结果……
眼前的李承乾，自由生长，虽然气人，但，是个好儿子，也是一个，好皇子。
“您是英明无比的天可汗，您也会有嫉妒之心，怀疑之心，忌惮之心，我都理解，您能理解我么？”
若说李世民对李承乾完全没有怀疑，那太不现实了，那样李承乾造反也不会不成功。
忌惮之心，或许李世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的确有。
疾病缠身的皇帝，年轻干练的太子。
嗯，亲情，反正不能一直在。
不过，想到李世民在自己死后做的事情，李承乾能原谅他。
“这辈子，我很开心，很自由，向往更大的自由，求父皇成全。”
李承乾跪下拜谢，他走后很久，李世民都没有缓过来。
第二日看房玄龄魏征都不是很顺眼，找机会损了于志宁等人，心里默默把几个人排除在大唐朝堂外。
下朝后把心腹亲信召集过来，晾了他们大半个时辰，李世民才悠悠问了一句：“什么理由废太子，而不影响高明声誉。”
魏征翻了一个白眼，这皇帝是为难人。
废太子，凭什么废，才能不行都不太够，都是从品德不行下手。
他这要求，就是为难人。
“太子纯孝，人品贵重，毫无瑕疵。”李世民还补充了一句，好像是真心话。
其他人，看天的看天，看脚尖的看脚尖，抠手指的偷偷抠。
没人接话。
太子什么都好，就是不想做太子了。
他们都懂。
皇帝管不住自己儿子，给他们出难题来着。
最后，是房玄龄灵机一动，喜道：“可从玄奘大师那里寻得一些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