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畜牲,死哪儿去了?”
“呜呋——汪!汪汪汪!”
“你个贱货生的野种!给老子滚出来……哎呦!谁?给老子滚出来!”
“汪呜呜呜,汪汪!!”
“啊啊啊哎呦——”
韦桂子缩在黑暗里不敢吭气。
待那男人叫骂声远去,家里那条狼狗的疯吠声也渐远,他才敢弓着身拨开些缝隙,凑脸从靠墙排开的玉米杆垛里朝外望。
空气中还留有浓浓酒香,他原地踟蹰半晌,决定今晚先不回家。
各家各户房上烟囱里的炊烟早散尽了,小山村人的早晚饭点总赶一个时候,他蹲坡上注意过许久。
村落里的晚上,家长里短、长辈小儿逗乐嬉闹,狗吠猫叫嘈杂一片,很有几分热闹。
却都和他无关。
他悄声从玉米杆摞里钻将出来,身上痒的紧,方才一个猛子扎的急,衣服里弄进去不少碎叶正扎着他背上还没长全的伤口,他却顾不上管,匆匆跑走不敢再停留。
那只凶吠的母狼狗被庄户人们家的泔水养的膘肥体壮,叫声也格外响亮,他支着耳朵听了会儿,估摸它随主人一齐回了家,兴许已经在他布置好的狗窝卧下,便一卯劲儿朝村外跑。
聚在半山腰的村落人家分布并不那么规整,整体依山势而成是由内向外是微微向下倾斜着的,就像一个歪倒的麻布口袋。他奋力奔跑,一气儿跑出村子,就像挣脱牢笼的野兽,突然有些彷徨不知前。
远远一道瘦高影子向这边走来,他惊疑这么晚还有人出村,还是柳村长家的哑巴女儿阿雯。看着她背着一筐东西跟吴家婶娘挥了挥手出村口直向西拐往山上去了,他鬼使神差也悄摸跟了上去。
路上都是树,好多树,万里染青的大山里,他久违感觉到心旷神怡。他们好像走了有一整天那么久,从喧闹走到静谧,那哑巴柳阿雯却忽然不见了。
他家是外来户,从前在阜方城里生活的时候从不会行这么远的路,来到这村中倒是经常奔走。他望着一片惨绿的山野,在呼呼寂凉山风中忽然毛骨悚然起来,书院同窗小胖墩老爱讲的鬼怪故事也自脑海深处浮现盘旋不去,他吓得拔腿就想往回跑,转头却见少女竹竿如剑直指他喉头。
“女侠饶命!我不是有意跟踪你,我只是……只是……”
完了,他好像就是跟上来想看看她为什么半夜上山的,这下解释不清了。
他不会撒谎憋红了脸支吾半天,柳阿雯却没再管他,又绕过他继续上山。
他看着她竹竿轻巧一探一挑就挑了条蛇来,以为她是想吃,瞬间就浑身颤抖不停,见她将之好好放在一旁似乎只是挪动地方清路这才稍松口气跟上,他倒不是怕蛇,蛇肉他也吃过,饿极了直接生吞活剥喝血吃肉,咽下去胃里直反腥嘲,滋味并不怎么好,却能填饱饿到响雷痉挛抽搐的肚子。他又跟着她走,女孩却没驱赶走他的意思,他感激的同时心头疑惑更深。
柳阿雯为什么夜里上山呢,她的家人也不担忧吗?
还有……奇怪,他的脚步声一向很轻,也不知这哑巴怎么发现的,莫非五感失调所以格外耳目聪明?
他心思辗转想了很多,有心探究什么,柳阿雯却是个哑巴,他只能默默观察。
一路静默,及至登顶。
山顶打眼一瞧就是密密麻麻酸枣树,成熟时候指盖大小一树红果颇为可爱讨喜,酸是酸,也不饱腹,当个零食淡嘴倒也聊胜于无。不过村人大概嫌它刺长扎人又生的太密,从来不爱采。他吃过许多,虽不喜欢,却也觉得亲切。
酸枣树丛后立了座神仙祠。
柳阿雯直奔那祠而入。
他踮脚摘了半兜酸枣,庙门开了条缝,一小孩探出头来冲他低低喊了句什么,他惊讶一瞬应声跑进去,身后庙门关上,拉住他神秘兮兮的小孩指指墙角一堆躺倒的野物,晃晃弹弓火石笑得得意洋洋。
小孩是村里卖豆腐杨叔家的傻老二,墙角柳家阿雯正在生火,似乎准备做饭。
“一石,要吃兔兔,不让他吃我养的,来打野兔给他。这小东西好机灵,跑得快,栽倒折了只后腿还想跑,一石不要给我了,说我生辰,让着我。爹奇奇怪怪的,说什么躲好,别乱跑晚上小鬼吃手脚咦吓死我了,哧溜,好香啊嘿嘿。
阿雯阿雯快!兔兔扒了皮弄干净,往肚里塞野葱,塞小蒜!架火上烤到吱吱冒油花儿,吸溜,就能吃了,香!”
杨傻子吸溜吸溜一脸神往,没注意旁边儿嚼吧着酸枣的人也在疯狂吞咽涎水,他还在继续说:“可惜没带油和盐啊……呀阿雯你带来啦!”
瘦高少女并不作答,默默拨弄生起柴火堆,人不大手上动作却干脆利索老练,剥皮去脏水冲拾柴生火有条不紊,将野兔架上火堆手上就算歇下了,她时不时翻下面抹点油,一抹油火焰就呼哧窜上来熊熊燎烤一阵,两人殷切的目光里她就像个会法术的仙子。
两人齐齐盯着仙女手中那肥美兔子,香味渐浓,纷纷咧嘴笑着在衣服上来回蹭蹭手心手背,满脸期待着这才都露出小孩子的欢喜来。
“咕噜咕噜,稀里哗啦~”
“你饿啦!”
尴尬的声响让他无地自容,他便恶声恶气试图从别处获得力量尊严:“没有,你才饿了,叫那么大声几天没吃饭啊你!”
他转头用这招继续威胁少女:
“快给我!”
颇有几分引狼入室那只狼的自觉,奈何打不过也吓不着,少女一抬头看他他便赶紧悻悻缩脖。
“小心阿雯揍你嘻嘻。”
傻子杨二蛋嘿笑扬唇也不恼,转头跟他说话:“凶阿雯不不是不爱理人,她只是不能说话,爹说阿雯生下来有神仙来哩,只要她不说话就能留下她阿妈,她一说话吴阿妈就跑啦,你别逗她啦,等会她生气骂你她阿妈就没啦!
我可不想阿妈没,我和一石也有阿妈……
嘿嘿阿妈快比屋顶高啦,但她也不爱说话,你阿妈呢?我没见过,你阿妈和不和你说话?”
有病吧,韦桂子不理他。
这傻子又在犯傻了,认树当阿妈,怪不得村里小孩子都笑话他傻。他也不想跟傻子说话,杨二蛋却神秘兮兮朝他眨眼:
“我后晌都听见了,我老听见,你爹又骂你,狗崽种了是不是?我拿弹弓打他了,踹狗他,说不定他才是狗崽种哧溜好香啊嘿嘿,阿雯兔兔烤好吃,爱吃,咱们仨一起吃,阿雯吃腿腿,我吃肚肚,头给你吃……”
柳阿雯甩他一眼起身就走,韦桂子咬牙切齿低声摁住他威胁:“闭嘴傻子,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你才没娘!你才崽种!
这家伙好欠一张嘴,说他成心他又似乎没有恶意,说他憨厚他又老拐着弯骂人,忒气人,这货不会是装的吧?
他抬头对上那双小牛犊一样的清澈大眼,两人对视半天,他却率先别开视线,喉头一动想说什么,可支吾两声后也没吐出个字儿来,只低头接过对方递来给他的白面馒头一点点揪着吃进嘴里,又沉默下去不说话了。
杨家就在他家对面不远,馒头是杨叔清早才蒸的,宣软香甜,几口下肚却勾起他腹中更多饿虫。他总是吃不饱,秋冬饿,春夏更饿,总是挨饿,但已经很久没人关心过。他忍不住又抬头去看,杨二蛋正掰块馒头往嘴里塞,眼神晶亮朝他笑:
“香!”
确实香。
他舔舔唇周,明明细嚼慢咽却囫囵咽下去似的没尝出半点味道,意犹未尽咂咂嘴,他恶声恶气威胁:
“还有没有!”
“有哦,给你拿,我说上山打兔兔鸟鸟,爹怕我吃不饱装了一兜!”
“……”
韦桂子年十四,大了这家伙可整整四岁,面对他的真诚攻击绝对不能露怯。
可书院没教过……身为街头恶霸,接下来应该怎么接话来着?
“……谢,谢谢。”
他红了耳朵,突然有些不敢伸手去接这似乎每个气孔都裹藏着爱意的馒头,十岁了却还像个七八岁豆芽菜的小孩却一连往他怀里塞了好多个,他有些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撩衣服兜住生怕滚落地上,这馒头可真重啊,石头蛋子一样,不小心就掉了一只出来。
他捡起来珍惜的吹了吹,眼眶一热有些发酸。他只是怕浪费,嗯,就是这样,浪费粮食的人都该拖到田地里风吹日晒不停劳作吃吃苦头!
这馒头好香,很像从前胡同里馍店于掌柜家阿姊的手艺,于阿姊早嫁人啦,在他快满四岁那年夏日嫁了个打西边来的货郎,货郎走街串巷爱上他们阜方城南城米粮巷的姑娘,于是就在南州安定下来据说做了门小生意,不过他那时候也还小,不知道她们后来去了哪儿。
离开阜方城也有好几年了。
听说换了新城主,还招安了个匪首。从前种种想想似乎还是昨日,可也实打实已经过了四年多,一千四百九十四天,今夜是第一千四百九十五夜。
他一直记得的。
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晰……
韦桂子低头咬口白面馒头细细的嚼,好一会儿都默不作声。
“阿雯给果子,怎么不接啊你,傻了吗?”
“你才傻!大头豆芽菜杨二傻子!”
韦桂子发觉自己又想起从前,暗骂自己跟蠢人在一起也犯了蠢,面上却分毫不显,笑嘻嘻的起身去接柳阿雯递来的果子。
咔嚓,好脆好甜!
“哪里来的果子?”
“阿雯从供桌上拿的。”
“……贡品?”
“对啊。”
“能吃?”
“咋不能?神仙娘娘又不在家,阿雯家的庙阿雯说了算阿雯让吃就能吃……”
神仙还能不在家,难不成跟他爹一样跑人间做生意去?少年嗤笑,却也不多说什么,他啃着果子笑眯了眼,果子可真甜啊。
兔肉烤好了。
不待阿雯动他便急急伸手就去捞,却忘了刚离火的肉依旧十分烫手,他拿也不能丢更不能,于是十个指尖轮番上阵半拢着来回转,手指钻心的疼也不敢停。
他动作挺大,踢到火堆中架起的柴火,一时火星和玉米杆柴火灰四下飞溅飘摇。柴是早前庙外墙角堆积的散柴,一场雨后又霉又潮,他们原想着拾起来凑活便也没多考虑,这会儿呛人又辣眼,旁边的玉米杆还被火星点着了,鸡飞狗跳吱哇乱叫,连带着一贯无甚表情的阿雯也少见的慌张,提桶就冲出去外边井里舀水来。
“就说你才是傻子嘛,笨!”
两人都急得团团转,大头豆芽菜却不慌不忙,一手一个馒头左右两面包住了那烤兔儿托着就原地狠狠跺脚:
“踩啊!快踩灭火咳咳!”
两个人好一阵手忙脚乱,待阿雯进来已经成了两个灰炝黑脸娃,等到抹干净脸终于可以吃肉了三人排排坐好,韦桂子率先手戳进去试了下,觉得指肚差不多适应了兔肉的温度便就着大头豆芽菜的手急不可耐赶紧撕了两条后腿都戳柳阿雯手里:
“快,趁热吃,这玩意儿性凉,冷吃闹肚子!”
大头豆芽菜傻愣愣的盯着兔肉流口水等不及了,张嘴就撕咬了一大块肉正吃的满嘴流油,见他看过来嘿笑凑他跟前哈了口气,那肉还有些烫,他时不时呼呲着卷在齿舌间,等它外层稍凉飞快吞吃入肚,一呼气一张嘴都会冒出些热气,并着肉香在唇齿方寸间四溢。
“嘿嘿,兔兔好香!”
“我的呢?!”
“哈哈开个玩笑,喏给你肉肉吃。”
“……不是说给我吃头?”
“只有头头吃不饱。”
手上小半只兔,韦桂子吞了吞口水不再说话,仿着豆芽菜的样子张口撕咬大嚼特嚼,却发现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好吃,甚至没了调料烤的也太过干,滋味寡淡又难咽,与他从前吃的不能比。
但这并不妨碍他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好很好,奇怪的很,也不知是气氛所致还是真饿狠了,抑或两者皆有。
三人盘坐在一处,小文村三个外来定居人家的孩子就此聚首。
一个消瘦心狠,一个口哑胆大,一个二不愣登,在莫名其妙的一天莫名其妙的成为了可以一起上山野炊同宿一座庙宇的好朋友。
……
祭了五脏庙,三人灭了篝火爬到神像后边,那儿有张不算破的草席并几块阿雯找来的废弃门板拼凑的床,被子只有一床,是柳阿雯的,不过也没关系。
这才入秋不久天还不冷,没被索性不盖,男孩子火力旺也不怕风寒。没枕头便枕着胳臂或找蒲团、圆木将就着,阿雯收拾好东西早早睡了,她在另一头,这头的两个挤在一张“床板”上一时却都睡不着。
便不约而同聊起天。
“嘿,我这边有月亮。”
“那叫月光。”
“我知道了,是不是床前明月光……什么双?”
“疑是地上霜。”
“对!好厉害啊你……”
“这有什么厉害?”
“一石都不会!”
“那是他没学过,你怎么不叫他哥?”
“撞我头他!就不叫!!”
“嘘,噤声!吵死了!”
他踢了这不通人情世故的大头豆芽菜二傻子一脚小心偏头去看少女,见她睡颜恬静并不受惊扰才松了口气。
“醒了吗阿雯?”
“没,你别吵,我把桂花送给你。”
“狗子!不吵了二蛋……”
“真难听,谁给你起的名?”
“我爹。”
“啥意思?”
“心肝宝贝蛋!”
呵,蠢蛋的蛋吧。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你是不是读过好多好多好多书啊?你好厉害,还知道什么霜,我没读过……”
“是‘疑是地上霜’,书院教得多罢了……”
韦桂子纠正他,突然有些脸红耳热,所幸黑夜遮掩不至于叫他丢丑:“你想读书?”
“想!我想学鼠鼠,前几天有个修士可威风啦,来我家买豆腐的大娘说他就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家丢的鸡蛋在隔壁家铁柱碗里!”
“那叫奇门术数,你想修仙?”
“就是想学嘿嘿……”
这么笨还算命,这蠢货豆芽菜算的准么,嘁。
“……那得先识字,以后我教你吧。”
“啊啊啊啊真的吗?!!”
“假的!闭嘴蠢货!睡觉!”
“你才蠢货!你名字也不好听!”
怎么不好听?
娘从前说是喜得贵子的谐音呢……
只是四年前那个女人从一直锁着她,满是符箓与黏腻血迹的地窖里消失不见后,爹便只叫他野种了,他从前总不明白为什么爹会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就像不明白为什么爹一直要锁着娘。
不过现在也许明白什么了……
爹爹可能也发现了,娘亲其实是个半人半蛇的怪物才对她那么不好。
那他可要再藏好一点了。
“韦桂子你睡了吗?”
他听见了没回答,也没转头去看他的反应,他其实没睡意,跷二郎腿晃着脚支头看天,他又想起些现在想起就带着苦涩滋味的从前……
“啊月亮爬到我脸上了!”
豆芽菜突然大叫一声,惊得窸窸窣窣过路神吱鸣着窜回洞里。
“闭嘴傻子!”
彻底没心情的人咬紧后槽牙低声斥骂,苦什么苦可去他的吧,要被这憨货吵死了!
“说了我不是!叫二蛋我……”
“闭嘴杨二蛋!”
“你还没睡啊你……”
“早睡了!”
“嘿嘿,没睡就陪我说说话嘛……”
“说你爹!”
……
身旁的杨家豆芽菜已经打起了猫叫似的鼾。
再次按住那截意图滚走的木头端正躺好,韦桂子双眼已经困的发直。他小时候容易落枕,以致有意识调整过的睡姿基本规矩。
蝉叫蛙鸣早已绝迹,如今时节也就草蜢还在田间地头蹦跶,振翅发出的吱鸣声不绝于耳,远远听着声音倒也不大,催眠却正好。
韦桂子悄悄转头看俩小孩一眼,笑了笑故作轻松无声叹了口气。
嗨,都过去了,现在谁也不比谁好哪儿去,过去不提也罢!
突然的心烦意乱让他没了胡思乱想的兴致,他烦躁的挠头逮住只虱子掐爆在指甲盖上往旁边地上一抹,索性也翻身闭眼准备睡觉。刺透夜野的虫鸣还响着,却已经无人再去理会它。
睡不着。
韦桂子睁开眼,他察觉到了身后人几次翻身说梦话的动静,只是并没理会。
他还是忍不住去想家里那个酗酒的爹……和他那失踪的娘。
他此时尚不知许多真相,以己度人想了许久许久,也只模模糊糊坚定了心中想法。
自己怎么会是野种呢,说不定是爹太没用没娘血脉霸道,说不定他是捡来的。
他还真希望是这样,那样他就有很多的想象空间。比如他亲生爹娘其实是隔壁妖境呼风唤雨叱咤一方的大妖,而他其实是流落人间草芥里的妖王血脉哈哈哈哈,那样他就能耐下心蛰伏起来等待时机冲天而起,而不是如现在一般麻木度日。
他知道这些都是自己想象。
爹对他棍棒加身时他也这样苦苦哀求解释过的,不过他那时候喝得酩酊大醉猪脑子根本就不清醒才不愿意去听,只会往死里打他。
可能,他清醒着也不在乎。
于是解释哀求在变本加厉的打骂中从一次,两次,三次,到最后再默不作声。
但他都记着的。
他次次都记得。
他悄悄爬起来去神像前上了柱香,这庙听说是柳阿雯父母捐建的,跟柳阿雯同岁。不过听说是座注生庙啊,怎么放了座后土娘娘像,也不怕神仙和她的从属们跑错地方找不着家。
他阖眼拈香三拜。
不在家的神仙娘娘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如果你能听见我的祈求,如果上天真有好生之德……
我愿长奉您座下,为您扫尘漆新、摆供设香,只求您显显灵见我苦难,助我脱离苦海。
……
天蒙蒙亮,叶露正浓,虫鸟声清亮,看着熟悉的家门他却畏葸不前,这里是村子最深处,他每次一路走回来都像渐渐跌入深渊。
他踟蹰着,但他最终还是进去了,他总不能不回家。其实也有想过的,可是天下之大,他还没想好要去哪。
他连声祈祷着那个男人又不在家,他祈求,他果然不在,他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身后却传来关门声。
“老子找了你一夜,你这杂种野哪去了?”
他惊恐回头,那面慈心毒的男人正立在门前,他又不知去哪儿喝了一宿酒,此时又开始糊涂发酒疯了。
他丢开酒坛,碎瓷声中他第四十六次抄起手边抵门的木棍。
除此之外他还曾拿起过二十四次烧火棍、五十五次他采来编筐用得柳条、十三次割麦的镰刀……
背上昨日还稀巴烂的伤口已经好全,他此刻又扬着那张令人憎恶老实巴交的狰狞笑脸朝他走来。
好疼啊,木棍敲碎骨头的声音那样刺耳,怎么会有人喜欢听呢?他吐出一口血来反抗着,可是他好像又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他现在还打不过,他只能仰天望着天上白云,他望呀望,渐湿眼眶。
看来神仙娘娘还没回来。
他奋力抵抗一番换来了更重更狠的毒打,他好疼,也好怕,但他下次还敢。
不过他实在太疼太疼太疼了,神仙会不会不喜欢哭泣的孩子?应该不会吧,她看上去那样慈悲。他于是躺在院子里无声哭起来,在声声尖锐破空混着风声的棒击脚踢里不住祈求,迷路了的神仙娘娘啊,求你快快回家。
好在神明垂怜,天光大亮。
神仙娘娘终于找到回家路。
他也终于,不用再害怕了。
他吞嚼着至亲血肉,几近呕吐。
他忽然停住,兴奋的久久凝睇着眼前这具被他吃剩一半的血尸,这条杀妻吞儿冷漠无情凶残狰狞的蛇终于再没生息,再不可能打他骂他,他伸出双手在他破开的肚腹里搅弄着,搅弄着,摸出一枚小小的,温润耀眼的金丹。
这颗半月前刚自他体内觉醒的妖修金丹那样璀璨夺目,一如二十年前那夜,他亲眼目睹这杂碎从他娘亲体内剖出又忽然消失不见的那颗。
那时它也是这般明亮耀眼啊,在那一晃而过却耀眼到灼目刺痛的光里,他看着娘亲鼓胀如球的肚子一点点瘪下,看着她嘶吼痛叫的模样,看着她剩下的躯体被人撕碎,一点,一点,吞吃入腹。
看她最后还极力笑着朝他藏身之处看来,轻轻摇头。
他曾亲眼见证过啊。
……
“他怎么……”
“种因得果罢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陈扁看着那生啖血肉神情狂热却又很安静的少年没说什么,众人却都从她身上看出一丝超脱外物的慈悲平和。
“桂子。”
瘦削苍白的少年听见她声音急忙回过头看来,这悲天悯人的美艳妇人扬起笑来,秋风卷绕着落叶四处碰壁飘摇半生,在她这温声浅笑里终于得以归根。
“走了。”
那少年刚神情阴冷把道神魂掐稀碎,闻言攥着金丹回过头来怔愣半晌,不知怎的忽然就绽开笑颜灿烂明媚起来。
“唉,娘娘等我!”
阿娘,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