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把好嗓子,曲子唱的婉转醉人,虽不凄切却也含着哀伤的勾子。
隔着粉金面纱瞧不真她容貌,只隐约见其腮施粉黛眼尾勾红。
这般装扮下一双含情眼波光流转间却更引人心折不已,似一朵粉蔷薇上的露水坠落枝头,轻轻跌进制香师的绮梦,娇艳滴落纸上心间,水汽升腾,氤氲着满室生香。
歌罢舞罢酒过三巡,笑吟吟着躲过客人们的调笑刁难,花魁娘子摇曳着绰约倩影退下场来。
回廊尽处房门里,梳着同心髻的粉衣花魁唱罢方回累解衣,绕髻反复盘旋而成的发髻稍稍松散成慵懒动人的模样。
许是口渴,美人执起杯盏一饮而尽,触及杯盏的两指摩挲着突兀漾开笑靥,又斟满一杯低首抿咽完,也不宽衣了,复又坐到妆台前补上口脂素手捏着螺子黛描画起来迎接不速之客。
“真是稀客,长清宗仙子夜访奴家所为何事?”
窗被长喙挑开,黑白两道流光闪过屋内桌前便多了一人一鹤。
来人顾自倒了水喝,在身旁一双绿豆眼不满控诉下往桌上放了只纳戒:“确有事相求,妙娘子手段通天,还望襄助于我。”
烛火被关窗带起的风摧倒一边,噼啪挣扎几下气焰更盛,烛光里不知从哪变出杯子装了水捏在掌中任仙鹤一点点啄饮的少女黑衫马尾凝琼貌,正是王扶嬴。
“近日乏累得很,奴家可不愿劳碌奔波。”
粉衣女子轻嗔着歪在软榻上,杏眼香腮不知怎的更加嫣红,盈盈一眼看的人心神俱荡骤生欢喜。
“这买卖好做,寻个人而已,妙娘子举手之劳罢了。”
屁的举手之劳,这人好生不要脸。
妙娘子一噎,也不作态了:“王仙子,颍州城一别已有数年,奴家也并非当日孤苦无依卖唱女。当日情急之下许是信口说了什么话哄您救我脱困,如今时过境迁自是作不得数了。”
“知道,我付酬劳了。”
所以便不算挟恩图报了是么!
话不投机,刀兵相向。
“仙子自己找死,那便怨不得我了!”
女子怒目横眉利爪暴长獠牙突现,与此同时床底一道黄影扑将出来化成人形守在另一角无声威胁,吊长眼光华流转间竟有金丹境界威压散开。
变化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看呆了的仙鹤口吐人言:
“两只猫妖?”
“鬼物附身。”王扶嬴又看向那黄衣男人:“还有只黄仙。”
“可怕。”鹤大哥拍拍翅膀恢复鹤言鹤语,缩脖决定继续装只普通鹤。
呵。
……妙娘子呲牙阴森瘆笑。
“今日这忙,我决计不帮!”
哦。
“也料到了。”
黑衣少女老神在在,召出赤霄拍在桌上。至阳至刚的剑气溢出顷刻间铺陈满室。
赤霄,又名诛邪,上古战神射落金乌后辅以补天石锻成的神剑,走的是狂霸拽酷炫的路子,一剑出鞘百鬼伏诛。
真·伏诛,直接魂飞魄散那种。
一盏茶后,黄仙哆哆嗦嗦扶奄奄一息的妙娘子坐下立马退开三丈远,妙娘子腿掐肿了才咽回口气憋出个笑来:“这话又说回来了……找人嘛,奴家擅长,仙子想找谁?”
“程恪。”
王扶嬴不错眼的看着她,她说出这个名字后女人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她在下意识避开视线。
女人沉默得过于久了,她目光平和,耐心重复了一遍:“颍州城程氏,程氏灭门案那家五年前销踪匿迹了的长公子,程恪。”
五年前,颍州城。
彼时历练回程的长清宗众人路过颍州歇脚,当时带队的是尚未代掌剑阁的大师兄和掌门师伯门下大弟子霍凌霜师兄,好不容易任务结束师兄弟姐妹们都摩拳擦掌想好好玩玩,王扶嬴却因没压住境界临时突破被金丹雷劫追着劈逃窜进颍州城外山里。
金丹紫金劫雷声势浩大,劈了她个半死不活,也阻挡了追捕与卖唱女私奔出逃大公子的程家人。
她遭雷劈完调息养伤半月才全须全尾出来,被采了满山果子跑来等在洞外送她,想对她道声谢的妙娘子堵了个正着。
女子满面幸福向她诉说着与她的程郎约定厮守的以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羞涩着雀跃着灵动如蝶。
通身法宝皆毁于雷劫,唯二的聚灵符与一丸筑基丹虽没甚用倒也不算寒酸,尽送她作添妆礼,愿尔同心两不疑。
可再见其如意郎君已不在,她也成了秦楼楚馆的花魁妙娘子,华裳罗裙之下是一只魂魄七零八碎的可怜鬼。
接到任务王扶嬴便看了案宗。程家阖府上下一百一十三口一夜暴毙横尸府中,只一个大少爷程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周边邻居更是一声异响未觉,上门收夜香的觉出蹊跷扒了墙头报官尸骨才得以收敛。
程恪此人她从未见过,却恰好认识一位与之有旧且关系匪浅的女子。
这是处私宅,门上人间官府张贴的封条分外醒目。推门入宅,但见游廊纵横曲折,芳草萋萋繁芜丛杂,院中有园,园里有小桥流水,从这满地狼藉中似乎还能窥见旧日回廊尽头缘桥而上连接一水中楼阁,一方冷泉自假山潺潺倾流下来环阁回绕的热闹,或许还有叮咚成响绵延不绝,俨然神仙洞府。
“这里是程府旧宅。”
白猫跃上回廊尽头,化回女子立在桥边睹景思旧人,良久良久轻回首,胭脂妆血泪染斑驳,貌若月中昙仙的容颜剥离开来露出森森白骨。
她伸着骷髅指骨拈着早已枯死的花枝直指少女身后:
“我的程郎,就在这儿抱着我,被逼着触柱而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程郎哈哈哈哈,好恨,嘻嘻好恨,好恨!我好恨啊!!呜呜我好恨啊程郎……”
缱绻爱恋变成嘶吼狂笑,月下仙陡然变作具血骷髅尖戾鬼哭:“我好恨啊!!!”
鬼哭扰人心智,王扶嬴蹙眉,但也忍着没打断她。
鬼物癫狂一阵复又安静下来变回娇美人模样,她似乎熟悉极这种切换,失魂落魄一阵痴痴笑开一阵,呜咽着在桥上起舞,舞到兴处哼唱两句起个调子又换了笑颜,音色婉转娇柔,又放声唱起了曲子:
“节过重三,日逢四六,真贤应昴初生。
元来鼻祖,降瑞应长庚。
今喜重逢旧事,固宜依旧复青毡。
果然是、双雕一箭,雁塔书名。
大器也须小试,鸾凤暂栖,荆棘若为荣。
从容钜竹双松,足畅吟情。
行种河阳桃李,即飞诏、入厕朝绅。
从兹看、箕星上应,南极长明。”①
她且歌且舞,旋身漫游在这方庭院中,身侧模模糊糊凝出了道影子。
那影像是一个男子从总角稚子到及冠青年的变化,她歌舞,他跑跳;她痴缠,他大笑。
她疯癫抓挠,他痛哭号啕。
王扶嬴手持赤霄剑,此刻已经推翻了原本的某些判断。
庭院里疯长的野草荧荧吐出光辉,这便是那道虚影的来源。
无修仙根基者埋其尸骨抽取魂魄以阵法困之成地缚灵。灵力不竭,神魂不灭。
先前未察觉这院落还有灵气如此浓厚的法阵,再看眼前“二人”情形还又多了几分“行至朝雾里,坠入暮云间”之感。
天造草昧,混沌洪荒。奇也怪哉,玄妙非常。
她垂眸看着那些野草,纵使心里有了判断,仍旧想问一句:
“程家阻你情缘,生生逼死程恪致你与情郎阴阳相隔,所以你怀恨在心,献祭魂魄修成厉鬼灭了程家满门。”
啪嗒,啪嗒,啪嗒。
阵雨天降。
雨水湿透了屋上的黛瓦,打落了桥边枯萎在枝头的红药,浇死了一只孤魂野鬼。
薄薄雨幕中女子旋身看她,那双从来含情脉脉的杏眼里只剩两潭死水,满溢着化不开的悲戚。
她的唇角却愈发张扬的咧着,吊诡又可笑。
所有声音尽被这方天地吞没,妙娘子仿佛又陷入混沌开始癫狂无状起来,可不论再如何动作头却始终死死朝着她的方向定定瞧着她,亦或是瞧着她身后情郎触柱而亡的地方。
她无声呐喊着,渐渐目眦欲裂,尽管无声无息却依旧能让人看清口型。
凶手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