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最近时常在做同一个梦。
梦里。
高天之上,弦月未满。
小径两旁,林冠蟾光。
我独自在崎岖的小径中走着。
早已记不清自己独行了多久。
亦是记不得自己要去往何处。
就这般走着。
走着。
梦是那样的安静。
安静到没有鸟语、没有虫鸣。
好像这一路行来也并未听得自己的脚步。
我怀着疑惑轻踏。
这次倒听见了声音。
只是这近乎轻不可闻的声响却似惊动了谁的梦。
霎时,狂风起。
本就缺了大片的月,瞬间被云海的波涛吞没。
沉睡在林间的慢慢苏醒。
周围变得嘈杂了起来。
那些声音晦涩难明。
一开始只是窸窸窣窣。
片刻后则是肆无忌惮。
它们时而狂笑。
时而啼哭。
时而哀嚎。
时而怒骂。
我站在一片漆黑,被四周的喧嚣裹挟,有些不知所措。
忽的。
在那片林的最深处,闪过一星光点。
它缓缓的向我靠近。
只是行的有些歪斜。
可那样微弱的光,我不知它在这如墨的黑幕中又能坚持几何?
如同我想的那般。
这不算远的路程,它便几次明灭。
却在我意料之外的,它就歪斜着行到了我的身边。
我将双手捧在胸前,想让它在这方寸之间能有一片安歇。
它却未做停留,坚持飘荡在我欲行的路前。
又是几个明灭。
它应是在催促我快些。
只是,还未待我前行,如玉般的双手穿过云海将这个世界的一切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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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少爷,你快醒醒。”
正在睡梦中的白余只觉得一阵窒息,他看着黑暗的旷野被天水倒灌,整个世界在剧烈的晃动中天旋地转。
半梦半醒之间,那股子窒息感又强了几分,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呃。”
想要说话,到最后却只是发出了一阵的“呃啊”声。
这种窒息一直到白余完全清醒才消失不见。
清醒过来的白余,背靠着数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古树,大口喘息。
原本还能算得上白净的脸,此刻涨的通红,双眼满是血丝,他张大着嘴喘息起来,如同一条离了水之后快死的鱼。
隔了许久,白余才终于是缓过来了那口气。
只是眼前的一切看着还有那么一些虚幻迷离,迷离到在他看来,自己的身前竟然站着三个一模一样的人。
白余双手扶着自己的脑袋使劲晃了晃,后脑传来的疼痛让他一阵龇牙咧嘴,不用摸也能知道那里又鼓起了一个包。
单手撑着树,他踉跄起身,或许是还没适应这具身体,脚下一滑又险些坐了回去。
“芷歌,我是你少爷,不是你练武的木桩,你下手能不能轻点?”
挣扎着站稳,白余冲着面前身着翠绿色衣裙的女子咆哮道。
女子看起来约莫十七八的样子,小脸红扑扑的瞧着十分讨喜,她端着个装有糕点的瓷盘,即便两个腮帮子已然高高鼓起,手上动作依旧不停地往嘴里塞着。
面对自家少爷的咆哮,芷歌置若罔闻,反倒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那样子就跟生怕有人跟她抢似的,直到最后一块糕点进了嘴,这才抬起头对上白余要吃人的目光。
“少爷,老爷唤你过去。”
芷歌含糊不清的说着,嘴里塞满糕点,就连咀嚼都成了个问题,看的白余一阵心惊,生怕下一刻那鼓起的腮帮就被撑得炸了开。
白余靠着树又坐了下,满是抗拒道“不去,宗门大典那老头叫我过去作甚?是觉得我这么一个三境的废物,丢人丢的还不够吗?”
“少爷.......”
芷歌轻唤一声,只是想了半天,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毕竟在十岁之前,自家少爷还是别人口中的武学奇才。
白余三岁习武,只用一日便入垒土境,而后三年至峰峦,又四年到叠翠,同辈之中鲜有敌手,妥妥的别人家的孩子。
只是自他十岁之后,境界却是止步不前,武学奇才得名头也换成了武学废柴,虽然说仍旧是别人家的孩子,只是这个称呼,变得满是讥讽。
白余也曾努力过,甚至几度险些走火入魔,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将他放弃,直到那日他那身为双刀门门主的父亲,久久的看着他,最后却只余一声轻叹。
也是自那时起,他便也将自己放弃,躲入后山,不再露面。
芷歌双手环胸秀眉紧蹙,她低着头思考了许久。
等到嘴里的糕点终于是咽下去了,这才抬起头,把脑袋里那些乱八七糟的念头放空。
毕竟,思考这个词,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太难了。
手中空了的瓷盘被她轻轻放下,捻起盘中最后一块稍有些大的糕点碎放入嘴里,小姑娘一脸的满足,而后快速起身。
她十指交叉活动了下,双拳紧握摆出架势,嘴里发出一声暴喝。
又开始昏昏欲睡的白余被吓了一跳,他不停在胸口顺着,长出一口气后,一脸无奈道“芷歌你又发什么神经?”
小姑娘直勾勾的望着白余,眼神无比坚毅“少爷,芷歌不会安慰人,但芷歌会揍那些不尊重少爷的人。”
看着小姑娘俏脸上那一副故作凶狠的表情,白余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暖流涌动,这些年来,自己被冷眼旁观,被冷嘲热讽,唯一对自己好的也就这么个小丫头了。
他站起身,走到芷歌身前,将手放在她头顶轻揉几下,眼中虽有几分落寞,仍是欣慰道“我家芷歌长大了,不过这些年少爷我啊都已经习惯了,好了,你快些去大殿那边吧,今日来的人多,去看看有没有帮得上的。”
但小姑娘并没有听从他的话离开,依旧保持着攒拳怒目状。
白余有些不解“芷歌,你这又是干嘛?”略微思索后他继续说道“好了,你莫要担心,我真没事。这样,等过几日发了月钱,本少爷带你去宁碑城吃城里最贵的马蹄糕。”
边说着,他伸出双手想要将面前女子的双拳按下,不过试了几次那双拳依旧纹丝不动。
拉着架势的芷歌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芷歌不要马蹄糕。”
白余笑了起来,果然是长大了啊,搁着以往一份马蹄糕就能糊弄过去的小姑娘,现在已经不那么好糊弄了。
“那芷歌是不爱吃马蹄糕了?还是觉得一份少了,或者你想要什么跟我说,能办到的本少爷都满足你。”
像是为了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他将自己的胸口拍的砰砰作响,或许他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欠了小姑娘多少承诺了。
“少爷要跟我一起去大殿。”
白余脸上挂着的笑僵在了那里,他有些不可置信,莫不是这小丫头练功练傻了吧?刚还说护着自己,怎的现在又要把自己推去那风口浪尖?
他张了张嘴,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表达的不够清楚。
不自觉的伸手摸上后脑,白余约莫是忘了刚刚芷歌为了叫醒自己,而让他的脑袋与树干来了场酣畅淋漓的硬度比拼。
只刚摩擦了一下,那剧烈的疼痛便让他又是一阵的龇牙咧嘴。
“不是,芷歌我貌似是说了我不想去大殿吧?”
小姑娘猛点头,挽着发髻的簪子上,那串串珠缀随着剧烈的动作上下翻飞。
“那我都说了我不想去了,你还让我跟你去大殿作甚?”
“因为老爷说了,芷歌如果不把少爷带去,以后便要断了芷歌的糕点。”
白余有些无言以对,合着自己在芷歌心里还比不上那些糕点。
他怒极反笑指着地上空了的盘子“好好好,难道我这个少爷在你心里,还不如这几块吃食。”
芷歌巴掌大的小脸拧在了一起,看的出来她很是为难,又想点头,可又怕伤了白余的心。
“你回去跟那老头子说,我还就不去了,他给你断的糕点,以后本少爷给你补上。”
“老爷还说了,少爷你不去的话,就断了你的月钱,而且他说,只要芷歌把你带过去,以后每日的糕点可以再多加一份。”
少女顿了顿,嘴角扯出了个弧度,清秀的脸上挤出一丝略显歉意的笑,她继续说道。
“少爷你就跟芷歌走吧,不然,等下芷歌下手可能会有些重。”
“我就不信你真敢对我动手。”
白余对着少女怒目而视,只是因为心虚,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毕竟面前看着有些柔弱的小姑娘,可是实打实的高了自己两个境界。
芷歌脸上的笑更加浓郁,她向前一步踏出,手中架势变换,周身气息迅速攀升,压得白余有些喘不过气。
小姑娘脚下步伐变换,气势更甚,白余强背靠古树撑着站直身子,双拳紧握眼中满是不屈。
少女不大的拳头,在他眼中慢慢变大。
直到两人相距咫尺之间。
白余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他一怒之下。
怒了一下。
“停停停,我跟你去。”
他嘶吼着,发泄出了心中全部的不满。
此时,少女的拳近乎贴着他的额头,两侧脸颊被刚烈的拳风刮得生疼。
直到芷歌收回了拳,白余这才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你是要打死我吗。”
双刀门背靠宁碑山,在门派林立的大虞王朝江湖上也算的是鼎鼎有名,除了门中有纵横江湖数十载的高手坐镇,更是因为宁碑山那独特的地理位置。
按照在民间流传最广的一句话来说就是“京都城夜鱼龙舞,宁碑山前水连天。”
如此背山面水的条件,双刀门这些年可以说是赚的盆满钵满。
唯一有瑕疵的地方就是,双刀门的这个名字。
也不知道当时的门派祖师是怎么想的,就选了这么一个,说起来就有些低人一等的。
这也就导致了偌大一个门派,门中几乎没什么女弟子。
对于绝大多数的女侠客来说,境界什么的不太重要,一个好听的门派名字才是行走江湖的立身之本。
毕竟,出门在外给人的第一感觉还是很重要的。
言归正传。
今日对双刀门来说是个大日子,为庆祝门主白振麒自镇嶽境一举破入苍天之下,门派上下锣鼓阵阵,张灯结彩,往来宾客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走下廊桥,穿过拱门,白余在芷歌的“押解”中,不情不愿的融入眼前这一片欢庆。
双刀门大殿前铺满了青石的广场极大,从最东的地方走到正中少说也需千百步,此时场中摆满了酒席,一个个身着双刀门制式玄色长衫的弟子在席间穿梭。
原本愁眉苦脸,一身怨气比之厉鬼都有过之而不及,声讨了芷歌不讲良心一路的白余,在走出最东侧拱门的那一刻,气势瞬间变换。
此时的白余一身玄衣如墨,银边玉带系于腰间,其上悬挂镌有双鱼戏珠的玉珮一方。
他一手虚握身前,一手负于身后,除了脸上的笑有些假之外,可真真就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这一路上,不管是与他相熟还是不熟的,皆是对他抱拳行礼,乐呵呵的说上一声“少门主,恭喜恭喜。”
白余也都一一回礼。
毕竟白余现今还是双刀门的少门主,即便是外界传的他再如何不济,但在人家的地盘,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
只是当双方视线不再交错时,行礼的人总是要往转头啐上一口,暗骂一句“不就是有个好祖宗,装的跟个人一样。”
更是有些从高门大户出来的稚子会来上一句“童言无忌”,“爹,娘,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废物哥哥啊。”
白余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有时他还需要按着身边蠢蠢欲动的芷歌,让她不要乱来,再回头对那些稚子长辈笑呵呵说出的“童言无忌”回上一句“无妨”。
芷歌并不懂那些人为何会对自己的少爷有如此深的恶意。
她不懂那么些道理,更不懂那么些人情世故,她只知道自己的拳脚尚可。
她不明白自家少爷为何会拦住自己,明明可以让她撕烂那些人的嘴。
白余觉得自己有些累,倒不是因为那些话。
他觉得劝这一根筋的小丫头是真的累。
“我的小姑奶奶,人家都是来庆贺的,你给人家打了算怎么事?”这句话近乎是从他嘴里挤出来的。
他依旧笑着。
“他们侮辱少爷。”
小姑娘的眼中早已一片通红。
似有泪花翻腾。
她恨那些人。
她更恨自己。
她想拉着白余逃离这满是汹涌恶意的地方。
只是刚刚被她抓到的手,却涌出一股子蛮力拉着她继续前行。
“这世间闲言碎语几多,又能往何处逃?何处避?”
白余的声音很低。
只有他与芷歌两人可以听到。
小姑娘低下了头。
白余脸上奸计得逞的表情一闪而过,“小样,知道后悔了吧,我还治不住你个小丫头了。”
心里得意着,脚上的步伐也快了许多。
不过有个词怎么说来着,乐极生悲。
这不,当两人走到广场正中,白余目光掠过层层台阶,看到大殿前自己父亲身侧那一袭红衣之后。
他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