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妄胸腔猛地扩张一次，直到被一双手拉进一道小门时，她才从晃动晦暗的火光和被搅在风里的眩晕感中，发现眼前的人竟是一开始便向护士自称是即将入院治疗病人的那位男性求生者，迎着对方殷切的目光，她僵硬笑着，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是在等你，”对方倒是目的明确，朝宁妄笑了笑，不等回答又继续说起来：“我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选择成为病人几乎是一条死路，但是有些情况……我需要告诉你。我不要任何报酬，只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做到的话，逃出去的时候带上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宁妄感觉自己被交予了什么重到难以承受的责任，拧着眉看向他。
男人仓促地环顾四周，猛地回过神来，同时紧紧攥住宁妄的手：“我那间病房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人，床铺间没有任何隔开我们的东西。一开始我以为安排给我的病床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空床位，因为床上很整洁，也没有任何私人物品。但是他们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便开始念念有词了起来。他们那一整个下午，都在念诵那些咒语般的话，直到灯光熄灭，他们才告诉我，他们这么做是因为，我搬进来的事情，让他们知道，这张病床的前一个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个可怜的家伙做了忏悔，却没有得到神的原谅。”
宁妄的双手被压力包裹着，她突然觉得害怕，好像这血肉中藏着什么可怖的秘密，不幸的咒文，好像这紧紧的一握能将她的灵魂卖给不可知的深渊，于是她心慌了起来，不自然地抽出双手缩到了身后。
然而她又觉得愧悔，她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冷漠地对待一个被惊恐折磨到几近崩溃的人，于是又胆怯地望向了他的眼睛。那是两片空洞的漆黑，脆弱的浮光像是漂着的碎冰，一朵涟漪，一只蜻蜓就能将它打碎。
他轻飘飘地颤着手，摇头呢喃道没关系，是他太紧张，无意冒犯了。说到这里，他悄悄斜着眼看向空荡的楼梯，心肝胃肠仿佛灼烧起来，然后他仿佛确认了什么般，整个人松弛了些许，继续叙述了起来：
“他们说那个人没有认清自己真正的罪过，才会死在忏悔室。而他们在为那个可怜虫祈祷，希望这样的善举可以在神面前博得一丝一毫的好感。我问他们为什么会觉得为一个没有得到神宽恕的人祈祷会是一种博得神明好感的方式，他们却直接变了脸色，大喊着说我的话是罪恶的，然后再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宁妄坦然地点了点头，好在比这还要疯狂的事情她已经在护士身上见过，因此并没有他那般慌乱，只是关切道：“那你怎么样？他们对你做过什么吗？”
“还好，”他艰难地咳嗽两声，摆了摆手：“还好。本以为他们会给我治疗，但是他们并没有，他们没有给我任何药物，也没有对我进行过任何诊断。”
宁妄大拇指不自知地抵着食指，在关节处摩挲着，蹙眉思考起来：“可这不正是不对劲的地方吗？如果一所医院不给生病的人提供任何治疗，那么……”
“那么，这里跟监狱又有什么区别。”男人深深地看着宁妄：“确实，就像一座监狱，所有人都在反思自己的罪过，一心向善，以求一个出狱的机会。”
远处的火光似乎随着宁妄的呼吸上下波动着，她有些颤栗地张开嘴，脑海中不断循环着他随口的形容，身为护士的她自然没有体会过，这里病人的束缚感，那种，宛如身处监狱的压抑。她悄悄借着火光看向对方的轮廓，他的肩膀在紊乱的呼吸中微微起伏。
她终于缓缓开口：“那，有没有可能，这就是一座监狱呢？”
“不，不是。”温柔的沉默在两人的四周沉降，他摇着头：“在他们眼里，他们的的确确在治疗我们。只是，那些手段在我们看来压根算不上治疗。”
他如图梦呓般开口，自顾自地低声说着：“那群疯子……每天都把病人带到阳台上去晒太阳，说是有利于我病情的康复……晒太阳？呵，晒太阳。这样的治疗每天几乎都持续数个小时，所有人，把一整个白天都浪费在阳台上，所有人，都在被木板封住，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的漆黑阳台上，晒太阳。”
“那里一片漆黑啊……”他的声音飘飘忽忽，像是来自一个在深林里飘荡的游魂：“明明是个很小的阳台，坐在那里却好像是那么大，大到看不见边界。阳台的门变远了，窗户变大了，整个空间的比例都不对劲。我身边的人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变成了女人，或者是小孩。所有的一切都在黑暗中变化，但这种变化又无法被看见，因为我一旦仔细去看，或者用什么东西照明，就会发现，什么都没有变。”
“我感觉我已经疯了，或者快要疯了，被黑暗逼疯。”惶恐不安的光在他眼里闪烁，他焦虑地四处张望，仿佛此刻周遭的黑暗也带给了他同样的感受：“他们当然不会开灯，他们不觉得那里很暗，没有人，会在白天，一个阳光明媚的阳台上开灯。但问题正是，在我眼里那里是完全黑暗的。”
“我无时无刻不在黑暗中备受折磨，”他的痛苦几乎化为了如有实质的黑暗，将他完全笼罩，然而这种黑暗正不断地带给他更深层次的痛苦：“直到，有声音在我脑子里说话。也许是他们播放了什么音频，但更像是直接在我脑海里出现的声音，我不知道，在黑暗里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我分辨不出。”
男人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用破碎的文字，努力拼凑那道声音带给他的感受，但那种伴随他数日也没弄明白的感受又怎么可能是一时就能解释清楚的？他语无伦次地支吾起来，宁妄不得不出言打断他：“那你听到什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