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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TXT > 现代言情 > 竹上霜 > 宴山亭

白衣人道:“我是你另一个舅爷爷。你不记得了?”

少女眼神微变, 敛衽行礼, 道:“舅爷爷。”

皇甫思凝喃喃道:“你是王狷。”

白衣人深深皱起眉头,道:“你叫我什么都行, 就是别叫这个。”

望舒王氏,亦狂亦狷——

王氏立宗千年不倒, 比儊月国度本身更为古老悠久,这句民俗的滥觞却发端于王狂王狷这对兄弟。他们辅佐女帝开国,扶翼大运, 勤劳王家,尊主庇人,匪躬致命, 是那个时代最为耀目的双子星。只有至为优异的王氏子弟,经过最为艰险卓绝的考验, 才有资格在成年后袭承这两个名字, 从此财成帝道, 康济九区, 宗祀延洪, 史策昭焕。

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

这两个名字象征着王氏的至高荣耀,凤毛济美, 跗萼连晖, 位极人臣, 翻云覆雨。同时也宛若一个难以破除的可怕诅咒:这是一张巨兽狰狞的口,吞噬了无数自命不凡、前赴后继的王氏子弟,以他们的血肉滋养自身,然后更加蓬勃壮大,生生不息。

王氏已经有九十多年没有出过能够继承此名的子弟了。得知他们兄弟二人同时袭承“狂狷”二字,王氏族长甚至喜极而泣,去宗庙跪拜了三天三夜。

人人都欢欣鼓舞,以为这是会是天降紫微双星的盛世之兆。但事情很快开始脱轨。

王狷少有盛名,时多爱慕。性格不拘,忮害不恭,难为常理所揣度。有一年寒冬,他打马自城门下走过,见一老妪席地当街售卖蒲扇,问其缘由,才知她家徒四壁,新丧丈夫,想凑钱买一副薄棺葬之。王狷取了一柄她的扇子,一路从城门摇到了宫门,风流飒沓,人人望之惊艳,京师士庶竞市购买蒲扇,一扇难求,价逾百金。

王狂入朝为官之后,王狷益发古怪,不学经书,不通庶务,不理世事,整日沉迷于朮数巫蛊、怪力乱神之中。有时离开夜澜,数月不知所踪。王狂念及兄弟之情,曾苦劝他留下入仕途,他却蔑视道:“汝与时迁徙,与世偃仰,实在软弱可欺,吾不欲与你同流。”

当时还是东宫的皇帝大婚之日,他一走了之。

此后十余年,魚沉雁渺,信断音疏。

先皇后入宫那一年,他回来了。

眉目沉静,不见风流见风霜。

怀里抱着一箱黑漆木匣,作为贺礼。当着各国使节、朝堂翰林、内臣后妃的面,他打开黑匣,里面是一抔灰白骨殖。

王狷对皇帝道:“我去池台挖了五年,终于挖到了你弟弟的尸身。因为没有头,还真让我一番好找。不过太烂太臭,又生了太多蛆虫,我就烧了干净,方便带回来了。”

皇帝如癫如狂,当场下令将他凌迟。连先皇后的劝阻也无法改变皇帝的震怒——王狷最终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帝不愿让他死得那样轻易,他被关在天牢里最可怕的长生狱,日日夜夜,生不如死。然而有一天,他忽然消失了。

他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逃出长生狱的人。

看守他的几十名狱卒卫兵们被反复拷打审问,直到被一刀刀凌迟时,也没有一个人改口。他们信誓旦旦地声称,眼睁睁看着王狷变作一只白鸟飞走。他一边飞,还一边大笑道:

“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至此王狷人间消失,杳无音信。

不想竟在今日——

联想到他那句要给妹夫添堵的话,皇甫思凝叹了口气,道:“小女子岑楼齐末,不识高卑。还请王先生见谅了。”

王狷哼了一声,不再搭理她。

少女第一次望向了皇甫思凝,仿佛刚发现有她这么一个人一般,问道:“这一位听口音不太像夜澜官白,敢问您尊姓大名?”

猜到宁王的身份并不难。儊月皇室子嗣不丰,这世上能唤他一声“叔”的,只有一人——

先燕王的独女,儊月的皇长孙,沉玉公主赢兰。

皇甫思凝道:“宁王殿下与沉玉公主当前,我不敢妄称尊字。我出身方棫,复姓皇甫,双名思凝。”

宁王道:“你就是皇甫思凝。”

王狷第一次露出了惊讶之色,问道:“你知道她?”

宁王道:“我最近对师妹很上心。”

王狷慢吞吞道:“被你上心,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皇甫思凝登时一凛。

宁王道:“小宝,这位是平西将军夫人。凤将军是我的师妹,她的夫人也是你的长辈。”

沉玉公主乖巧道:“凤夫人好。”

宁王道:“你和她先回厢房,我与舅舅有话要说。”

沉玉公主点了点头,上前挽住了皇甫思凝的手臂,道:“凤夫人,这戏还没结束呢,你们怎么就要走了?陪我一起看完罢……”

听到一口一个凤夫人,皇甫思凝头皮发麻,却仿佛被蛇盯上了的雏鸟,无法推就,只能随她一步步返回戏台前的厢房。

王狷目送她们二人离开,忽然眯细了眼睛。

“……对了,就是那孩子?”

他的话语并非疑问,更似感慨。

宁王道:“就是那孩子。单名兰,小字宝姒,封号沉玉。都是孤取的。舅舅今日是第一次见罢,何如?”

王狷勾起嘴角,似乎陷入了时光的溯回。

方及笄的少女,唇若朱涂,肌如雪晕,粉雕玉琢一般。是他曾经熟稔无比的样貌。

却又与他记忆里的截然相反。

优雅美丽,纯真无邪,第一眼如画中人,第二眼几乎泼墨成了诗。

多么不可思议。

儊月四处征战杀伐,中庭更是以寡恩薄福闻名,皇室子嗣艰难,池台甚至嘲讽为“月缺无继”。

夜澜城下究竟掩藏了多少可怕的腌臜阴私,恐怕谁也数不清。深宫岁月何其阴毒寂寥,多少人一夜荣华一日死,一朝登天一暮跌。放眼望去,他他他,她她她,全都是一双双安静如死水的眼睛。

唯独这个孩子十数年如一日,仿佛潺湲小溪般纯美清甜。

这般天真良善,究竟是靠多少不天真良善的手段奉养而出的?

必定是肉腐为山,血流成海。

王狷森然道:“真可怜。”

***

厢房内。

《倩女离魂》已经唱到了第三折,正旦呀呀道:“我则道相别也数十年,我则道相隔几万里。为数归期,则那竹院里刻遍琅玕翠。去时节杨柳西风秋日,如今又过了梨花暮雨寒食……”

皇甫思凝正襟危坐,如临针毡。

沉玉公主笑出声来,软糖似的黑眼睛眯弯了,柔软又娇气,没有一丝金枝玉叶的骄矜之概,道:“凤夫人,你别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皇甫思凝苦笑道:“公主殿下,可以请你别这么唤我吗?”

沉玉公主道:“不可以。”

皇甫思凝道:“我不是凤夫人。”

沉玉公主置若罔闻,道:“叔都说了,凤将军的夫人是我的长辈,我可不能怠慢了你。”她推了一推桌案上的食盒,指头柔润如春草,甲上染着明艳的蔻丹,“这些是夜澜时新的小食,风味与别处不同,你远道而来,不如尝尝罢。这是金粟涵芳桂花糕,这是杏仁豆粉七巧酥,这是燕窝参粉八宝乳酪饼,这是绀玉流辉玫瑰糕,这是冰冻芋荠藕水晶糕,啊,对了,这是我最喜欢的紫英绚采酸枣糕,又酸又甜,绵软细密,入口即化……”

皇甫思凝知道她压根听不进自己的话,无奈地叹了口气,端详起了眼前的小公主。

沉玉公主身世颇为特别。她的父亲先燕王虽是皇帝长子,却不过由一无名宫人诞下,性格懦弱无能,向来不得皇帝欢心;母亲更是出身贱籍,连一个宠妾的名义也无,生女不久后便撒手人寰。按道理来说,先燕王故去后,她只有五岁,无父无母,日子应当很不好过。

但偏偏有宁王。

宁王生母是皇帝的结发妻子王皇贵妃,甫出生便被立为储君,龙章凤姿,湛然若神,声名藉甚,倾动当世,见者莫不景慕放效。他素有仁善贤名,以义制欲,明训克闻,与皇帝的无常酷烈相比,只有一点相同之处。再怎样礼贤下士,令人如沐春风,他都是一视同仁,声色不露,从未见他对任何人事稍加青眼。

沉玉郡主却是个例外。

没有人知道理由,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小小的孤女被宁王捧在手心,视为掌珠,如玉似宝。

皇甫思凝莫名地想起了宁宁。

倩娘凄凄地唱:“将往事从头思忆,百年情只落得一口长吁气……想当日在竹边书舍,柳外离亭,有多少徘徊意。争奈匆匆去急,再不见音容潇洒,空留下……”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春秋代序,日月惨舒,唯有她是仿佛长不大的小女孩,永远地遗落在时光里。

“凤夫人,你怎么不吃了?是因为这些东西不合胃口吗?”

皇甫思凝回过神来,拘谨地摇了一摇头。

沉玉公主道:“哎呀,是我不好,没有问你的喜好。你是喜欢吃酸的,还是甜的?若是你不爱茶点,我就再让人端些糖过来,这里的佛手片和薄荷香粉莲子糖也是一绝……对了,还有新鲜水果……”

她久久得不到回应,微一颦蹙。

“凤夫人,你为什么老是不和我说话。你不喜欢我吗?”

皇甫思凝略略睁大了眼睛。

沉玉公主方才一直巧笑倩兮,她尚不觉有何异样。但这般脸色不豫,有点委屈的样子,竟让她有些移不开眼睛。

有些像……

沉玉公主也察觉皇甫思凝的目光微微发愣,奇怪问道:“凤夫人,你在看什么?”

皇甫思凝道:“抱歉,在公主殿下面前失礼了。我……”

沉玉公主道:“你刚才看我看呆了,是不是?”

皇甫思凝颔首。

沉玉公主一手托腮,道:“你看着我,想到了什么人吗?”

皇甫思凝老实回答道:“容我不敬,公主有些像我一位故人。”

沉玉公主登时起了兴致,道:“像我的故人,一定也是个绝世美人罢?”

她眉目绝艳,又神态坦然,落落大方,这般笑吟吟地自夸,竟难以让人生出厌弃之心。

“我听闻凤氏二女皆有姝色,难道是王世女或者……凤将军?”

凤欢兜毁容的消息大约还没传到这个深宫之中的少女耳里。皇甫思凝心绪复杂,点了一点头。

沉玉公主好奇道:“凤夫人是觉得,我生得肖似凤将军?”

皇甫思凝为难道:“其实并没有十分相似,只是……”

沉玉公主道:“只是什么?”

皇甫思凝摆手,道:“她的容貌与公主并不类似,性格更是截然不同。只是偶然间的神态,让我不小心看错了……”

沉玉公主咕哝道:“奇怪,为什么叔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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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兄弟故事见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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