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似乎愣了一愣, 缓缓道：“你答得这么快, 不考虑一下？”
皇甫思凝道：“只要你能救她。”
宁宁道：“山山真幸福啊……我都要嫉妒了。”
皇甫思凝轻声唤道：“宁宁娘子。”
手绢的香气仿佛依稀萦绕在鼻端。白梅的芬芳, 又夹以淡淡的苦松、橘枝、嵯峨菊。神光高洁, 秀美天成, 那是一张多么平和真挚的脸孔, 又是一双多么温润明媚的眼睛。恨不得捉在手掌心里, 握紧了，捏碎了，成了齑粉，也不要让别人多看一眼。
宁宁慢腾腾道：“我不想救山山了。等她死了, 你归我好不好？”
皇甫思凝摇了摇头。
很柔缓，没有任何激烈的字眼，却是再沉重坚忍不过的拒绝。
宁宁像是兴致来了, 悠然道：“杀人者恒为人所杀，质伛影曲, 报应宜然。山山掀天揭地，恶贯满盈, 想找她寻仇的没有八千也有一万。就算她今天死在这里，也是活该，你不知道吗？”
皇甫思凝淡淡道：“我知道。”
她音如裂帛，连粉身碎骨之声都悦耳至极。
“可她若是死了, 我不会独活。”
她们爱过这一场，神魂颠倒，天地翻覆, 也欢喜过，也悲伤过。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的滋味，酸甜苦辣都一一尝遍。
看见凤春山断绝生机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也跟着死了一遭。
她堕在那个深渊里，只想哪都不去，再也不离。
如今这一句倏然吐出，顺理成章得连她自己也不敢置信。不信之后是释然。
原来这就是她的本心，原来这才是她的本意。
世间之重，情爱之轻，她们生死相许，并非一句虚言。
宁宁这一回是真的怔了一怔，仿佛头一次看清眼前这个人。
夜风掠过额发，冰凉如雨丝，秋意深浓。她微垂下头，令人无法觇视神情，半晌后才道：“开玩笑的。你还记得么，我答应过你什么？”
——这样罢，有朝一日你若蒙难，我会救你。
皇甫思凝眼神骤然一亮，道：“宁宁娘子……你……”
宁宁的视线流连至凤春山，眸光叵测，难以捉摸，道：“我在这里，怎么会让我的宝贝师妹死。”
或许是因失血过多，凤春山像睡着了一样，宛若一树早开的梨花，花色浅淡，如雪在枝，白到了近乎半透明，似有暗香遥迢飘渺。眉间微颦，黑雾凝聚，又沾了稍许血污。可青蝇点玉原非病，依旧不减其美，甚至有几许西子捧心的脆弱之态。
宁宁点了一点凤春山胸前的剑柄，血如涓涓细流，看得皇甫思凝心内一阵抽痛。
“山山这一身伤势，看着和个血人似的，但没什么致命伤。浮云剑本是世间难得的名器，锋利而极薄，杀人不见血。她的这种刺法，既没伤到骨头，又避开了内脏，暂时不拔，也没什么大碍。倒是这蛊毒，中了七宝如意虫也就算了，还混了血玉蚕，一者产卵，二者入脑……纵然大罗金仙在此，恐怕也难救。”
皇甫思凝有些惶恐又热切地看着她，道：“但是你可以，对不对？”
宁宁道：“虽然我这个人很不靠谱，但我的本事还是很靠谱的。”
七宝如意虫已经钻入了殷晗红鱼的体内，四肢断裂的痛楚令她死去活来，饶是如此，强烈的不甘恨意还维系了一丝清醒。她龇牙咧嘴道：“哈哈……定海玉只能避侵，不能驱除……宫……宫冰玉……就算你在此，你也……无能为力……宫……宫褫压了你那么多年，靠的就是……”
宁宁道：“‘靠的就是血玉蚕丝’？不好意思，那是骗人的。”她微微一笑，童稚容颜上暴戾横生，教人丧胆亡魂，“他那么怕我，我只能编给他一个令我怕他的东西。看着他那小人得志又志得意满的样子，多好玩啊。”
殷晗红鱼脖间与四肢的伤口血流如注，恨道：“你——你们——”
宁宁道：“你还是省一点力气罢，我还得从你这里挖出话呢。”
殷晗红鱼痛得抽气，道：“做梦！”
宁宁道：“万可不是说过么，盖棺事了君无愧，未死遑知身后名。你死在这里就可惜了，对不对？”
殷晗红鱼目眦欲裂，还未开口，宁宁又道：“我接下来可是要认真的。你再吵我，我只能拔掉你的舌头了。”她一边嘀咕着，一边从取出凤春山手里的定海玉，不甚在意地塞到了皇甫思凝的胸襟里，一脸哀怨，“……山山看不见，但你可要看仔细了，我牺牲多大。”
皇甫思凝屏息凝神，连眼睛都不敢眨动。
宁宁从凤春山的配饰里挑了一把匕首，慢条斯理地抽出来，捏起凤春山受伤的那只手，在本已几乎凝固的伤口上再划了一道。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垂首轻轻吮着汩汩涌出的鲜血——
一如那些血玉蚕。
一线线极细的黑丝逐渐显现，密密麻麻地蠕动着，向凤春山的手腕聚集，又随着宁宁的动作，隐没于她的唇齿之间。
皇甫思凝再傻也明白宁宁在做什么，这牺牲远远超过她的想象，惊骇道：“宁宁娘子，那……那些可怕蛊虫爬到了你的身体里，你怎么办？”
宁宁抬起头，唇际血色殷红得近乎漆黑，道：“这你还看不出来？正常人当然只有死路一条。”
皇甫思凝焦急道：“可是……”
宁宁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了你们的幸福，我愿意付出性命。”
皇甫思凝屏住了呼吸。
宁宁捂住自己的胸口，弱小的身躯如同萧索秋叶一般瑟瑟发抖，无依无靠，道：“答应我，你要记得我的大恩大德，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我。”
皇甫思凝僵硬的脖颈渐渐有了摆动的力气，原本毫无知觉的手腕也开始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道：“我……”
宁宁忽然露出惊色，道：“唉？你居然信了？”
原本悲凉凄冷的情绪一缓，皇甫思凝登时哑然。
宁宁稀罕道：“山山难道没有和你说过，我这种人说的话，连一个句读都不要信？”
凤春山确实说过。字眼用的并不是“人”，而是“怪物”。
皇甫思凝含混地点了点头。
宁宁舔了舔唇上的鲜血，问道：“你知道蛊毒是怎么做出来的么？”
皇甫思凝摆首，迟疑道：“我听闻……是将许多毒虫放在一起……”
宁宁道：“这种说法很简单，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但有一点是真的——万毒置于一处，只有最凶恶最残暴的才能活下来。区区七宝如意虫和血玉蚕，在我体内不值一提。”
皇甫思凝怔了怔，隐约捕捉到了什么。
宁宁粲然一笑，道：“你险些自身难保，更不必担心我的性命安危。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晓得……我怎样才会死。”
她的幽碧瞳眸弯弯若弦月，竟无一丝阴翳。
皇甫思凝抿了一抿唇。
宁宁低头，又吸吮了一大口。随着她喉头动作，面孔和脖颈皆有青丝蠕动游走，仿佛龙蛇狂舞，令人不寒而栗。她有些嫌恶地呸了呸，道：“这次可真的是亏大了……等山山养好伤了，我一定要她给我跳白鹤舞。”抬起头来，不见揶揄，出奇的认真，“等你们都好了，别再和她闹别扭了。别忘了，她傻归傻，可她并不是没有心。”
——你果然没有心肝。
——原来你是真的不明白。
自己说过的话语在一瞬间翻涌。雨纷射下注，潦波涌横流，万般声色褪去。因为她哭不出来，所以她替她落泪。
皇甫思凝看着失去意识的凤春山。浮云剑依旧插在她的胸口，刀光血光反射着月光，明晃晃地照着，近乎炫目。强忍多时的眼泪再也忍耐不住，夺眶而出。
霜儿，我的心就在这里。
在你这里。
***
阳光熹微，净澈如水，透窗洒入。
凤春山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微微刺目。满室结翠凝珠，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至此，当亦迷矣。与她往日起居风格大相径庭。
“山山，你醒了？”
漆黑得近乎发紫的头发落在她的手臂上，像一尾簌簌爬行的蛇。
凤春山扫落宁宁的长发，没有勉强起身，只问道：“霜儿呢？”
宁宁道：“死了。”
凤春山稍稍掀起眼皮，瞳仁漆黑，道：“那我只能对师兄说句抱歉了。”
宁宁立刻道：“开玩笑的，我让她睡着了。”
凤春山道：“她睡在哪里？”
宁宁道：“这里是我的厢房。她睡在你那里。”
凤春山这才一点头，道：“她如何了？”
宁宁道：“她本就生有心疾，又是断手又是蛊毒，损耗太大，十分虚弱……”她觑了一眼凤春山的脸色，“不过有我在此，她当然没什么大碍。”
凤春山道：“过去多长时间了？”
宁宁瞥了一眼窗外，道：“你猜你晕过去了几天？”
凤春山想了一想，道：“三四个时辰？”
宁宁道：“你对自己还真有信心。”
凤春山道：“岂敢。我是对师姐的能力有信心。”
宁宁嗤了一声，举起自己结痂的手腕，道：“别以为说两句好话，这事就过去了。”
凤春山道：“那是自然。”她的语气微沉，黑云压城欲摧折，“这事可没完。”
宁宁捧住两腮，笑眯眯道：“山山，我真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又狠毒，又美丽。可惜那时候我的冰棺已经满了，没办法好好保存你的容颜，否则我一定……”
凤春山对她的发言不置一词，披衣而起，道：“姓殷晗的呢？”
宁宁道：“该问的都问出来了。”
很平淡的一句，血腥气扑面而来。
凤春山正欲推开房门，动作停了一下，道：“你有什么需要告诉我的么？”
宁宁歪了一歪脑袋，道：“你想知道什么？”
凤春山道：“你我不必废话。这次有你在，确实助我良多，你想要什么？”
宁宁道：“你下山之前，师傅给了你两个任务——要么杀了凤鸣，成为平西王；要么杀了巫祝融，登上巫咸大宝。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个都没有做到，师傅可是很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皮一下真开心~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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