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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TXT > 现代言情 > 竹上霜 > 120、金缕衣

皇甫思凝前脚踏出主殿, 绿酒后脚就跟了上来。

“娘子, 你可无恙?”

皇甫思凝点了点头, 又擦了擦眼睛, 再次重重点头, 含糊道:“绿酒, 你怎么不去未晞那里?”

绿酒道:“我怎么会离开娘子。”顿了顿, 斟酌一下字句,“我还得在殿外看顾着,以防那混账欲行不轨……”

凤春山若是真的想做什么,谁也无可奈何。绿酒必然也深知此事, 但她眉目间的认真郑重还是令皇甫思凝心间一暖,忍不住笑了,如一汪优柔春水, 道:“你明明比我年岁大些,为何还这么孩子气。”

绿酒嘀咕道:“我就是压不下这口气。那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混账东西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烂人不提, 她妹妹也是一个德行。狐假虎威,嘴巴可坏了, 还咒我嫁不出去,我看她才嫁不出去呢!”

想起自己的异母姊姊,皇甫思凝心绪复杂。

酷似皇甫云来的绝代姿容,与凤春山截然相反的仁德美名, 平西王凤鸣爱宠甚重的掌上明珠——但那些都不是凤欢兜,都不止。那双凝视她的眼睛含着泪,点着火, 填着滔天恨意。那微薄又浓重的血缘牵系,是她们注定了的一生情仇纠葛。

皇甫思凝摆首,抛开这些无谓的念头,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她是王世女,也是未来的平西王,招赘上门即可,怎么会担忧婚姻问题。”

绿酒吐了吐舌头,道:“那个斯使令,还是长公主的女儿呢。她那做派……”

皇甫思凝一边含笑颔首,一边迈步向前。绿酒兀自滔滔不绝,她却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心里去。檀香袅绕,钻入鼻端,竟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魂魄仿佛即将离体,浮游于天地之间。似空似幻。

方才的她,仿佛一个刚刚学会拿绣花针的小女孩,乱戳乱捅,一定要刺出血,一定要刺破那一层虚伪矫饰——

不管刺痛的究竟是谁的心。

踏出大爱道寺门,依旧能察觉那一道久久凝视着自己的视线。皇甫思凝闭了闭眼,在心中呢喃道:“不复疑苦。不复疑习。不复疑尽。不复疑道。方成其信。成其禁戒。成其多闻。成其布施。成其智慧……”

走罢,走罢,再也不要回头。

进入马车之后,绿酒显然松了口气,道:“娘子,这一回好像没有人跟上来了。”

皇甫思凝道:“是么?”

绿酒道:“看来那个不知廉耻的混蛋还稍微知道点脸皮,我真怕她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

皇甫思凝摆首,极轻声道:“她不会的。”

绿酒道:“但是她……”

皇甫思凝淡淡道:“她是何等骄傲的人,好言相求已是极限,却被我毫不留情地当面拒绝。话已说到那个份上,还怎么可能再苦苦纠缠。”

绿酒对凤春山印象极差,并不以为然,心道:“那修罗混账一肚子里都是黑水,怎么会有光风霁月之潇洒。娘子又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但她知道皇甫思凝此际越是平静,必然越是内心酸楚,一时不忍,仓促扭转话题,掀开幔帐,道:“娘子,今日天气真好……咦?”

听出绿酒口气的不同寻常,皇甫思凝疑道:“绿酒,怎么了?”

绿酒道:“没,没甚么。我大约是眼花了,有两个人影一闪而过……”

皇甫思凝挑了挑眉。

绿酒有些苦脸,道:“其实……真的没甚么,我,我方才好像望见冯公子了。”

皇甫思凝顿了一顿,道:“冯公子?你没有认错?”

绿酒怯怯觑着她,道:“冯公子那样的人才,我怎会错认。”

冯凭虚虽然与令莲华等人并称为京城四公子,但因一度家道中落,并未和另外三人一起长大。皇甫思凝也与他从未谋面。只待他高中状元崭露头角,令太傅属意其为孙婿时,才见过几次画像。

绿酒曾随令氏几位家仆亲自去过冯府,对冯凭虚印象颇为不错。轻叹了一声,道:“若是太傅还在……”

皇甫思凝默然不言。

若是令氏没有生变,没有那一夜腥风血雨,她永远不会遇见凤竹。

她会奉令太傅之命,与一个陌生男子立下媒妁之言,共成百年之约。

奉箕帚之未,立祭把之列,奉侍翁姑,和睦亲族,上有高堂,下有子女。人生平缓如流水,或许也能白头偕老,成就与世间其他女子一般的幸福。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她已经回不去了。

相比绿酒的拘谨,皇甫思凝平静道:“朗朗乾坤,他与旁人一同出行在外也很正常,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那个旁人才是真正大事。绿酒抿了一抿唇,嗫嚅道:“那惊鸿一瞥,除了冯公子之外,我好像还看见了……令公子。”

最后三字已落得极轻,但落在皇甫思凝耳中,不亚于平地掀起万丈波澜。这世上只剩下一位令公子了,那是她唯一一位从屠刀下逃出生天的亲人。她凛然一惊,道:“你说什么?表兄?”

绿酒有点迟疑,道:“可能也不是令公子。他变了很多……而且,毕竟只有那一眼,我兴许看错了。”

皇甫思凝咬了一咬唇,几乎渗了血。

理智告诉她,此刻应当保持冷静,绿酒这些话根本无法证实;但心底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如惊涛骇浪,不能断绝。

绿酒试探建议道:“娘子,不如我们等会去冯府拜访一下?或许能探听到什么消息。”

皇甫思凝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不行。我与冯公子虽然差一点交换庚帖,但毕竟非亲非故,两不相干。你若是看错了也就算了,若是你看到的真的是表兄,我贸然前去,无异于将他置于危险之中。”

绿酒道:“那娘子当如何?静观其变?”

皇甫思凝道:“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波澜上燃起一片浩然火海,她喃喃道,“我必须做什么。”

绿酒道:“娘子,不若我去方才那个街坊里走一遭,探一探情况?”

皇甫思凝沉默须臾,道:“我与你一起。”

绿酒一惊,道:“那种市井地方鱼龙混杂,娘子千金之体,怎么能……”但望见皇甫思凝面上异样坚定的神情,想继续劝阻的话也不知不觉地咽了下去,慎重地点了一点头。

马车就近停靠,她们二人相携下车。如同所有寻常人家小家碧玉一般,把臂同游。

秋光赫赫,风天清清。街衢车水马龙,可见家家户户鳞次栉比,檐角高翘。皇甫思凝出生时,令太傅曾在府里立了一座佛塔,又在佛塔旁建了一座高耸亭台。她少时每一回去外祖家,都喜爱登高望远。京城道路横平竖直,四平八稳,一户户人家的黑瓦屋顶被笔直的街巷划成棋盘格,屋脊如高低不平的断续游蛇。极目望去,是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皇甫思凝有瞬间恍惚。一念分神,竟不防与一个身影迎面相撞。

“哎哟!”

一个娇娇甜甜的哀呼响起,对方竟是被皇甫思凝撞倒在地,发簪散乱,长发委地,看不清真实面貌。

皇甫思凝被对方不偏不倚正撞上胸脯,也是一个趔趄。

绿酒连忙道:“娘子!”上前为皇甫思凝揉胸口,“你无事罢?撞疼了没有?”

皇甫思凝摇头道:“我无事。你……你快去察看她有没有受伤。”

绿酒一脸警觉地盯着地上人,并不上前,道:“我方才看你走路便觉不对,你是不是故意撞过来的?”

地上人慢腾腾地爬起来,抬手拢了一拢凌乱的长发,露出一张异样稚嫩容颜。眸光微动,瞳子竟然如狸奴一般绿若翡翠,清透无比,道:“被你发现了?”

绿酒猛退了一步,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的小少女看去十三四岁,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一身灼眼的金色,如丝丝缕缕阳光织就,衣裳纹样突兀绮丽,与此地此景分外格格不入。

但真正古怪之处,在于她明明声音清朗娇嫩,半张脸孔却被大片碧色胎记掩映,仿佛盘踞着青面獠牙的怪兽,令人背后隐隐发寒,不敢逼视。

小少女见绿酒神情有异,分毫不以为奇,似乎早已习惯他人的别样目光。

皇甫思凝低声道:“我姐姐一时失态,冒犯小娘子了,还请见谅。”

小少女歪了歪头,茫然道:“她失态不奇怪,你不失态才奇怪。你为何不怕我?”

皇甫思凝道:“我为何要怕你?”

小少女眯了眯眼,不再争辩,道:“你过来。”

很平淡的语气,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仿佛天经地义的命令。

皇甫思凝皱了皱眉,并非因为受到冒犯,而是一种莫名熟稔。

绿酒当然忍不了这小少女的言行举止,怒喝道:“你也是受那混蛋驱使的走狗?”

小少女嘴角一勾,神情乖巧又轻佻,有一种烟视媚行的味道,道:“这世上能驱使我的人可还没生出来。”

皇甫思凝轻轻扯了一扯绿酒的衣袖,道:“她不是。”

绿酒道:“可是她……她刚刚才承认她是故意……”

小少女左等右等,也不见皇甫思凝主动,拍了拍衣衫尘土,就朝她的怀里扑过去。

绿酒连忙挡在前面,一抬手挥去,惊怒道:“你作甚么!”

不想小少女身姿异常轻盈,鬼魅一般地避开了她的手。

绿酒眸光顿时一沉,道:“你是练家子?”

皇甫思凝哭笑不得,道:“这位小娘子,你这是……”

小少女看也不看绿酒一眼,碧色双目定定凝睇皇甫思凝,道:“我有事要确认一下。”

皇甫思凝道:“何事?”

小少女道:“我初来此地,和人走失了。闲着没事干,忽然想起我有个师妹正好也在这里,就准备循着味道去找她。没想到找到的居然是你。”

绿酒嘲讽道:“循着味道?你是狗么,能靠鼻子来找人?胡扯也要有个限度!”

小少女巧笑倩兮,道:“我五感天赋异禀,你可羡慕不来。”

绿酒冷哼道:“我才不会羡慕你这个。”

皇甫思凝心道:“她初来乍到,举目无亲,又与同伴离散,此刻正是不知所措,心中惶恐。”再看向眼前娇小单薄的身姿,一时恻然,问道:“小娘子,你之前在何处落脚,可知道你师妹一家住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真妖孽出场了,哈哈哈~

*后汉三藏法师西域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二卷》瞿昙弥来作比丘尼品第九:

“不复疑苦。不复疑习。不复疑尽。不复疑道。方成其信。成其禁戒。成其多闻。成其布施。成其智慧。”出自佛陀与大爱道比丘尼的对话。

*大爱道夫人,梵名haprajapati,摩诃波阇波提。为古印度天臂城善觉王之女,佛母摩诃摩耶之妹,释迦牟尼佛之姨母。释尊成道后第五年,净饭王命终,大爱道率耶输陀罗及五百释迦族女,请求随释尊出家,为佛门有比丘尼之始。

谢谢小天使们投雷撒花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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