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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TXT > 现代言情 > 竹上霜 > 107、鸟鸣涧

皇甫思凝怔了一怔, 望向那雪白的枭鸟。忽觉衣衫一紧, 竟是被捷飞的两只爪子牢牢扒住。她哭笑不得, 安抚地拍了拍捷飞的脑袋, 叹声道:“凤将军, 你一定很少送人东西。”

凤春山略一颦蹙, 道:“你不喜欢?”

皇甫思凝道:“怎么会有人送……枭鸟……”

凤春山道:“枭性情凶猛, 为鸟中最勇健也,我很喜欢。”她顿了一顿,想起了什么,“你该不会是相信枭獍之说, 认为它是不孝之鸟?”

皇甫思凝道:“《郊祀志》里头说,枭鸟食母,破镜兽食父, 黄帝欲绝其类,使百吏祠皆用之。我朝惯例, 五月五日作枭羹以赐百官。”她摇了一摇头,“我并不相信上古鸟兽所言之性, 但是……”

凤春山道:“你觉得枭鸟不是好意象?所以讨厌它?”她嗤之以鼻,一扬手,雪枭振翅而飞,盘旋徘徊, “‘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夺之。此宜无罪, 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说之。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君昆仑知意地解下臂鞲,侍奉凤春山戴上。雪枭扑了扑翅膀,俯冲下来,落在凤春山的臂间,金色的瞳子一扫,捷飞在皇甫思凝的怀里瑟瑟发抖。

凤春山勾起唇角,道:“上古诗云,幽王倒行逆施,人亡国殄,都是因为褒姒之女祸:‘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若想要避免此等祸事,女子需无才,不干朝政,只事蚕织。”她抚了一抚雪枭的羽翼,沾了雨,有一丝湿润的凉意,“按这些说法,女人也不是好意象。你难道讨厌你自己?”

皇甫思凝苦笑道:“你这是在强词夺理。我并不……”

后面那几个字,却生硬地硌在喉头。

世间因果相连,光与色反复折射。无中生有,有中成无。她一度以为早已习惯冷漠安静,一颗心再不会生出任何波澜。直到遇见凤竹。

她从未被人那样温柔缠绵地待过,以至于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曾有多么自厌。

凤春山凝睇着皇甫思凝,眸底有些惘然。

雪枭猝然长鸣了一声,尖锐而刺耳。鸟喙边隐约有血渍。

皇甫思凝低声道:“凤将军战功卓著,对《瞻卬》不屑一顾也是正常;我却只能想到《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她的话音很轻,每个字的分量却很沉。

这是一首以母鸟自比的寓言诗。母鸟面对恶枭的欺凌劫掠,丧子破巢,孤弱悲恸,拼尽全力——最后也不过是“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凤春山的目光陡然凌厉,道:“你想说什么?”

皇甫思凝垂下眼睑,道:“这只雪枭既然是凤将军的爱宠,我怎敢夺人之好。”

凤春山眯了眯眼睛,不再说话。

皇甫思凝本以为此事已经过去。接下来七八日行程,倒也风平浪静。这天总算有驿站落脚,斯夭对房间横挑竖挑,十分不满意,唤来扈从,几乎将那个小小房间拆换了个遍。皇甫思凝抱着捷飞站在车边,看着他们大包小包往来如鱼,忍俊不禁,忽闻道:“皇甫娘子。”

皇甫思凝回身道:“然副将?”

然无方道:“皇甫娘子,请随我来。”

皇甫思凝皱了皱眉,但也不好当众与他拉扯,将捷飞放在车上,随他进入驿站后院。

驿站格局虽小,却很规整,索回曲槛,尽点苍苔、后院方正,颇为雅致,还有两棵硕大的柿子树。绿阴苍苍覆苍瓦,墙头累累柿子黄,拾叶总堪写。

皇甫思凝微露笑意,道:“这柿盘真不错。”

然无方道:“皇甫娘子看来很喜欢柿树。”

皇甫思凝颔首,道:“俗谓柿树有七绝,一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我确实很喜欢。”

然无方道:“那可就巧了,这里还有皇甫思凝娘子更喜欢的。”

皇甫思凝疑道:“什么?”

然无方从树后拎出了一个金丝笼子,里头是一只无精打采的白鸟。

皇甫思凝登时一呆,道:“这是怎么回事?”

然无方道:“皇甫娘子,这是白鹭。”

皇甫思凝道:“我当然知道这是白鹭,但为什么——为什么——”

然无方误会了她生气的缘由,腼腆地一笑,道:“皇甫娘子,你别看这只鸟现在蔫了,之前可是厉害得很,居然把人耍得团团转。你且放心,这鸟保证没有一点伤。”

如果只要捕杀白鹭,当然费不了多少工夫。可凤将军下了严令,不能伤到这破鸟一根羽毛。他们这些一路披荆斩棘过来的沙场武夫,杀人都是一把好手,可是论到抓鸟,个个头疼无比。几十个人日夜蹲点,一路不知道胡乱抓了多少夜鹭、绿鹭、池鹭、丘鹬,才捉到了这一只白鹭。

若是被其他同僚知道他们险些连一只鸟都对付不了,估计会被笑掉大牙。

皇甫思凝道:“这不是伤不伤的问题!你赶紧把笼子打开。”

然无方愣了愣,犹豫了一下,道:“这……皇甫娘子,恐怕得和凤将军说。”

“和我说什么?”

皇甫思凝转身,凤春山缓缓踱步而来。

凤春山早将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问道:“你又不高兴了?”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我看起来像高兴的样子吗?”

凤春山咕哝道:“你之前收了一只破狗,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她的声音很小,皇甫思凝没有听清,道:“你说甚么?”

然无方克忠职守,努力板着脸。

凤春山道:“你不是说你喜欢白鹭,觉着好看。我派人捉了过来,给你解闷,给你天天看,难道不好?”

皇甫思凝指着笼中鸟,道:“白鹭本来如谪仙人一般,自由无拘,遨游骋怀。你强行将它掠过来,囚禁在这方寸之间,怎么会好?”

白鹭困于囹圄,精神委顿,一声不鸣。

凤春山道:“这鸟若是沦落在外,风吹雨打,野兽遍地,危机四伏,能活到何年何月都难说。在笼子里,不怕饥寒,不会受伤,无忧无虑,安乐终老,岂不美哉?”

夏虫不可语于冰,秋水无涯。皇甫思凝摇了一摇头,道:“子非白鹭,安知白鹭之乐?”

凤春山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白鹭之乐?”

皇甫思凝道:“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白鹭也,子不知白鹭之乐,全矣。”她不想再和凤春山耍嘴皮子,正色道,“凤将军,它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只属于这天地乾坤。你锁住这只鸟……”

凤春山忽然按住了自己的眉心,低低道:“如果不锁住的话,会落在外头。外头很危险,有野火,有野兽……会受伤,会死人。”

她的眸子里有极冷的光,一瞬明灭,仿佛是烈焰后的余烬,刹那间就被卷席所有温暖。冰冷之后是惊惶。这句话很熟稔。皇甫思凝有片刻怔忪,半晌后才怯怯道:“你还记得么?我对你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是人,别人也是人。你会愿意别人把你锁起来吗?如果你不愿意,又怎么能去锁住别人呢?何况你就算锁了一个人的身子,也锁不住她的心。

——如果你只是害怕别人伤害她,就更不能这样做了。

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凤春山涩然道:“你说什么疯话。”

皇甫思凝安静了一瞬,淡淡一笑,道:“我不需要一只鸟来解闷,凤将军想必也不需要。请让然副将开笼罢。”

然无方很识相地掏出钥匙。

最后一抹残阳也在山峦隐去。秋风索寞有声,灯笼明灭。凤猗带着她和兜兜在君房的第一年秋天,连日暴雨,纸糊的窗子形同无用,土堆的屋子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她在半夜里一次次惊醒,踩着小板凳,努力踮着脚,膝盖抵着墙壁,双手抱满茅草,睁大眼睛试图阻拦风雨入屋。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都是冰冷,都是徒劳。

她那时候就想,她以后一定要有一个大屋子。温暖,安全,庇佑她所亲所爱一世静好平安。

她至今记得那种失措惶恐。眼睁睁看着失去,却无能为力。

如同现在。

凤春山抿了抿唇,道:“慢着,这是你们辛苦捉来的鸟,平白放了岂不可惜。今晚给你们加餐罢。”

然无方讪笑道:“将军,这一只小鸟,能有几两肉,还不如……”

凤春山一个冷眼扫过去,他立刻道:“是!我这就去吩咐,让厨子……”

皇甫思凝忍无可忍,攥紧了手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凤春山,道:“既然凤将军是为了我捉这只白鹭,也请你为了我,放过它罢。”

为了她,放过一只鸟。这抉择本该无比轻易——

为了她,多么可怕的三个字。

凤春山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明波流慧,清澈而飘渺,越过世间万千事。蓝山的天空阴霾,落在面庞上的眼泪苦涩。她明白自己那一刻有多么疯狂。她想折断她的四肢,砍掉她的头颅,令红颜成白骨,践踏入尘埃;又想将那臆想中的髑髅捧在掌心,发了狂地亲吻,直到空洞的眼眶里生出不知名的花。

但那些都不是她真正想做的。

——别离开我。

她知道自己的缺失,但不知道究竟失去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汉书·郊祀志》。

*“人有土田,女反有之……”出自《大雅·瞻卬》。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出自《豳风·鸱鸮》。

*《酉阳杂俎》:木中根固,柿为最,俗谓之柿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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