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羽点点头，这才回身。
最后问被绑在台上的两个当事人；“南湘霓裳，姜中，你们可想清楚，你们手上染血是事实，姜氏一门犯下罪过是事实，惩戒台一旦公审开始，便没有你们辩驳的余地，你们只有‘认’和‘不认’两种选项，也就是说，根据你们所犯罪行定罪，便是实行天罚，也未必能安然下来。”
姜中掀起眼帘，眼里尽是苦涩，苦笑一下，反问她；“我们还有得选吗？”
童羽沉默。
是，他们没得选。
若两人就此一走了之，躲入无人之地，或许还可以偷安十年二十年，可他们走不了，这些人不允许。
杀人为何总有人喜欢灭人满门？因为害怕，杀绝才能安心。
留一个两个，总会担心某一天这些人，或者后人前来夺回他们抢夺到的一切。
而他们，显然还有他们留下来的意志，这便挡了急于争食南湘姜氏留下这块肥肉之人的路，所以这些人不希望他们还能活，借着寻仇的，讨公道的，连同缥缈这个仙门至尊，以任何方式，来达到他们的目的。
就像曾经缥缈为震仙门至尊的威望，要处置千重歌。
就像明知判神食人有违天理，可只为自己可以永脱生老病死之苦，几百年前，他们昧着良知，相信这一途是真，聚集在一起，与姜氏一行对天羽犯下那般罪行。
几百年后，姜氏一族竟还想旧事重演，妄图登仙……
可这些人之中，并非人人极恶，例如南湘霓裳……
她愿意相信有更好的方法解决问题，却有人极为恐惧，这个更好的方法，会夺走他们快要到手的奶酪。
与这些人的狰狞护食相比，南湘霓裳却是十分平静。
她道；“既然选了，就没打算再退，死之坦然，活亦欣然。”
童羽无法否认，给她这种坦然无畏的姿态动容了，可同时，这两人此刻表现出的镇定和坦然，彻底激怒了下面的人，一个石子儿“砰！”的打在南湘霓裳头上。
石子儿不小，力道也不小，打在本来皮肤就嫩的姑娘家脑壳上，霎时便是血流如注，前一刻还很坦然认命的姜中失控了。
“霓裳！”
“……”
与前一刻的坦然相比，姜中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
可他此刻的处境不妙，此刻受制状态，比南湘霓裳相好不到哪里去，南湘霓裳却是比他能忍，亦或者是此刻伤害与侮辱，与之前还没灭门之前那段时间相比，只是这点皮肉伤害，真的没那么重要了。
而接下来那些人的恨怨与怨憎，却成了她永远甩不掉的罪恶梦魇。
“恶人之后，罪孽加身，已经成了落地的凤凰，你凭何能这般坦然自若！”
南湘霓裳胸膛剧烈一震，紧接着，那些下意识忽略的疼痛，铺天盖地的涌进她的心脏。
狰狞着，撕裂着，扯痛她所有的感官，将她被深深埋藏起来的罪恶感撕开层层包裹的保护层，挖出，狠狠曝光在太阳下，鞭打着，撕扯着，流着血，惩罚着。
凭何坦然自若？
是啊？她怎么忘记了……
“你还坦然？你还活亦欣然？你们姜氏为夺的门中瑰宝，将我一家老小逼的走投无路，申冤无门，最终只能苟且活命，你还敢说你能死之坦然，活之欣然？”
怎么就忘记了？姜氏判神逆天是真。
姜氏历代以来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是真。
姜氏为了登仙楼的封魔大印不至于反噬自己，几百年来以各处搜罗来的天材地宝压制是真。
其中自家南部领地上屡遭压榨，毫无出头之日的南部百姓孤苦也是真。
就说她自己，在姜中将她带离风雨飘摇，即将走入陌路，意图用她的身体寄魂的母亲之前，她也是信奉自己母亲对她教导的一切。
她以自己的姜氏族人为使命，为了族人，为了摆脱姜氏诅咒，她也曾做过强制南部地区的仙门，将炼制出的法器，或者寻得的法宝上交，她信奉母命为圣旨，跟随黄虬前往旖逻之境猎捕神人。
神人一怒，满盘皆输。
姜氏一族以一族之命偿还了对她的亏欠，平复了她的愤怒，她不在乎留她一个，或与姜中两个，可她凭何会以为，被她伤害过，被姜氏伤害过的所有人，都应该原谅她？甚至自信，天罚也会留她一条性命？
“你是不是觉得你祖上犯下的罪，他们一死，便与你无关了？只要不是你做的，便不用偿还？
你别忘了，你南湘霓裳是姜氏的圣女，是正正经经族谱上有名有姓的人，你逃不掉，摆脱不了这份你骨子里的罪孽！”
是啊？她太天真了，也太过妄自尊大了。
凭什么天下好事，都得让她南湘霓裳占了呀？
“南湘霓裳，你看开了，你倒是落个好死了，我们门中弟子伤亡过半，以及过往所受屈辱，该谁来还？该向谁来讨！”
南湘霓裳眼中给水雾弥漫，却是绷紧了唇角，握紧了拳头，不让自己掉一滴泪。
不配，她是个连一滴泪都不配落的罪人。
原本以为坦然受过，若能活命，以余生驻守登仙楼，驻守封魔大印，来偿还姜氏祖辈的罪孽，或许可为姜氏留下一线转机。
可现在看来，太天真，太奢侈了。
有些罪孽，是犯下就要背负一辈子的，是真的甩不掉，洗不清。
“我侄子年纪轻轻给你毁了一辈子，如今我大哥及门徒皆被你残杀，你还能坦然？午夜梦回，你就不怕他们化作亡魂怨灵，来找你算账吗？”
南湘霓裳不说话，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任由这些人骂着，质问着，指责着，控诉。
她都听着，受着。
惩戒台审判未开始，她已经在经受良知上的审判，谴责。
“南湘霓裳，你可数过我魍魉城百姓，上至壮年居民，下至刚出声的小儿，有多少沦为你姜氏炼丹的药材？提升你们体质板上肉食？你们驱魔令下的行尸走肉！”
南湘霓裳；“……”
未曾数，数不清。
可怕的是，当这一刻回首往事，对于自己族人祖辈以魍魉城混血人为食饵，增强体质，修炼术法，那时候……她是当做理所当然的？
可当经历过大厦倾塌，自己的族人在这样你强我弱的世界，沦为被吞噬的那部分，尤其陪同自己长大，一起修炼鞭法，从垂鬓小儿，到玉立少女的那些侍女，被自己的母亲吞噬，她恍然惊觉，原来，这些是不对的？
伤未落身不知痛，苦未入口不知苦，原来，说的就是她？
“霓裳……”
她沉默着，承受着，这些人撕开的伤疤，以及被他们戳痛的灵魂折磨。
她甘愿接受这一切的果，身边的人却受不住那些人对她的指控和责难。
“不是这样的，从来都不是她。”
他的维护，却只换来下面的人，更仇视的对待；“姜中！你又好到那里去？你当你身上的血债会少吗？”
姜中怒红了眼，极力挣扎了瞬，怒道；“我的债，我来还，既然来了，就没要推脱的打算，你们冲着一个不明真相的小女孩泄恨问罪，又算什么英雄好汉？生在姜氏，不是她能选的，她的母亲是姜慈，更不是她的错！”
“还真是亡命鸳鸯，不知廉耻！她都无法为自己辩解了，你能帮她如何推脱！”
这些人与南湘霓裳，与姜氏有着直接仇恨的怨憎，童羽想拦也无法拦。
公审便是这样的结果，先不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姜氏历代选了那样一条道路，本身有罪，谁也无法为他们洗清的？
姜氏对自己的族人尚且无法宽容，何况是对自己辖区管制下的外人？南湘霓裳本人，之前也确实助纣为虐，做了不少坏事，这些都是她今天要承受的“果”。
童羽到底没拦，。
“姜氏女罪该万死！”
当又一枚愤怒的石头，冲沉默的少女丢去，她赫然伸手截住石头……
还是出手了。
“有过必惩，有罪必罚，这是缥缈山的规矩。”
手上微微用力，手中鸡蛋大小的石头粉碎，从她白润纤细的指尖漏出，她回身，手上松开，当着那些人的面松开已成一手尘烟的石头。
众人看着她一个小小的少女，手劲儿这么厉害，顿时一片寂静，童羽很满意他们这一刻的识相，最后道；“是非功过，便等问罪石下定论吧！各位今天既然是来参加公审的，便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说着她看向辛绥，辛绥下令；“惩戒台公审第一环节，问罪，启！”
惩戒台周围四方，各有四人的缥缈弟子，同时凝聚灵力，注入上方的问罪石上。
问罪石上的石槽注满灵力，灵力触动上方的咒术，上方灵石，以及整个石柱上的符文，如同活了一般，灵流成型，竟是凝聚出一个体貌来。
似羊，黑毛，四足，头上有独角。
突然灵光大胜，众人乍然无法直视，童羽因为距离很近，加上她这个角度，却能看的一清二楚。
石柱上的灵兽图纹从灵石上跃然而出，四蹄轻塌，撒欢似的环绕了一圈，腰肢扭转，兽身形态，化成一个周身黑衣金纹，发丝纤长，长袖覆手，双脚羊蹄，眉眼两边金鳞覆盖，头上银白独角的少女之姿。
少女睁眼，纤长暗金睫毛掀开，赫然是一双无瞳金目。
少女扬声，清越却无任何情绪的声音回荡整个偌大惩戒台。
“唤吾于前，还尔公正，罪无可恕，无罪可安。”